“广厦千万间”昭示了一代诗圣对大众的悲悯,但我等毕竟凡夫俗子,“买一套最适合自己的房”才是需要头疼的事。如今,结婚成家、生活工作、孩子上学、爹妈养老,都能和买房建立起无法割裂的联系。虑及的因素只要增加一个,最后的决断就艰难十分。到头来无论身处蜗居还是豪宅,往往都感觉不是那么尽善尽美。
世纪之交那会儿,我家还住在老屋里。一套顶层的两居室,预制板房顶红砖墙,夏暖冬凉不说,漏雨更是家常便饭。偏偏还临近铁路,每当火车经过,木质的门窗就会随之使劲哆嗦。无论怎么打扫,全开放的阳台总是尘土密布。即便如何擦洗,水泥的地板也会有难以去除的污渍。蜂窝煤炉烟熏火燎、铸铁水管锈迹斑驳……爹妈说住筒子楼的日子更艰苦,再往前咱还住过大杂院呢,不是更脏乱差?那些情景远得让人不敢回忆,眼前的苟且业已非常难挨。所以,当爹妈表示要买房时,我是打心里往外地支持。
买新房花掉了6万多块,用今天的眼光看简直是白菜价,但当时确实是一个全家砸锅卖铁才能高攀得上的消费。100平方米出头的三室两厅,地面上都覆盖着平整的花岗岩,厨房和卫生间的墙壁则满铺着洁白的瓷砖。塑钢门窗、管道煤气,再不必为浮尘遮望眼而犯愁,也不必为满面烟火色而着恼。想洗个澡的话,独立浴室中太阳能热水器随开随用,这一点就足够令人雀跃了。更何况还能安排出一间专门的书房,更让在40平方米里兜转了十多年的三口人,陡然产生了一种晕眩般的幸福感。我妈说一辈子能有一套这样的房,值了!老爹面颊上也泛起了酡红的喜色。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居然因为认床而失眠,很久才在“一辈子值了”的呢喃声中睡去。
我要结婚了,这宽敞的新房便又显得局促起来。小县城里也有了不少商业小区,但动辄20万的房价是我无论如何不敢奢望的。我媳妇儿霄霄非常通情达理,根本没有提买房这件事。于是直到孩子出生,直到小家伙上了幼儿园,我们三代人就还继续挤在这已经不够宽绰的屋子里。霄霄算了算手头的存款,对我说:“买房吧!”此前我已经拒绝过好几次,但这回我知道她是认真的。之所以拒绝,并不是因为不爱住新房,而是一想到要贷不少钱,我的心里就沉甸甸的。
2010年的那个夜晚,我向远在南京的琳哥倾诉了自己的忧虑,他飞快地敲过来一大段话,顺着网线我都能听到那急切的乒乓声。“想啥呢兄弟,能买赶紧买啊!我刚买的学区房,知道多少钱不?二百万!咱这辈子还长着呢,眼睛往前看啊!”他的话差点惊掉了我的下巴,接踵而至的消息更让我瞠目结舌:小胖在北京三环的房子五百万,老密在上海浦东的房子三百万。“你们都是大款啊?!”我悲愤地咆哮道。他们跟事先商量好似的,打出一排整齐的“……”。许久,才七嘴八舌地说:“买吧”“真的很便宜了”“我们也都是贷款”“为了孩子没办法”什么的。
是啊,比起一线城市来,我们这够不上线的小城里,房价还真算良心了呢。两家凑点儿,自己出点儿,20万还真不是那么难支应。于是就这么买了,90平方米、电梯小高层、该有的都有。没什么可说的,就是离单位近。孩子去学校上学也尤其方便,步行10分钟就到了。这也算学区房了吧,还有比这更实惠的学区房吗?我的脑海中再次回响起了“一辈子”这样的声音,却没有失眠,很快就在工作带来的疲惫中踏实地进入了梦乡。
后来,爹妈在省城买了一套房,旁边是三甲医院,就诊什么的特方便。霄霄和她姐姐为我的岳父母合买了一套房,就在大姐的小区,岳父母上了年纪也方便照顾。接着,霄霄又要在省城买房,这次我可没法踏实下去了。我说刚还完贷款咱歇歇呗,她说根据政策咱还能贷,又不要你一个人还,怕什么?我说买来买去咱图什么啊?“图孩子上学方便、图老人晚年安逸、买房当储蓄、买房抗通胀!”我对她连珠炮般的话不敢辩驳,但对这种随大流式的买房理念仍然不能认同。
从40到100,让我感到幸福,从一套房到多套房却让我“累觉不爱”。面对诸般所谓的“刚需”,哪儿有能够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的“广厦”呢。再多的房子也填不满欲壑,再大的房子也盛不下焦虑。不是房子在为难我们,而是我们在为难自己。
在梦里我变成了一只硕大的蜗牛,但背上的壳并没有使我安心。仿佛并非是它在为我提供庇护,而是我在追逐着它奔命。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