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版:子夜

王阿姨的雪花膏

  “别走,我送你一瓶雪花膏!”每次见到王阿姨,她都叫停我,抖抖索索地从上衣荷包中掏出一瓶雪花膏,态度恳切地一定要我收下。我一个男子汉,搽什么雪花膏?就是搽护肤用品,也得自己买啊!见我态度坚决地不要,王阿姨便把雪花膏揣进自己的衣兜,有些莫名其妙地说一句:“在那个地方像坐牢,打死我也不想去了。”
  七十岁的王阿姨身材不高不矮,不瘦不胖,不黑不白,年轻时应该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当年,她是县广播电台的主播,后来,调到县纪委直到退休。她唯一的女儿是个学霸,当年高考据说数学考了满分。她女儿大学毕业当了不到一年老师,便接着一路顺风地考研、考博,一路凯歌地考到京城工作。王阿姨与爱人退休后,日子随着女儿落户京城便发生了变化,一年时间内,一半是烟火气息很浓的县城,一半是女儿在京城的48层高楼。小县城人不多,走三步就会遇到熟人,哪怕是到菜市场买菜,来回的路上都会遇到不同的熟人而谈笑风生。在京城那高高的48楼上,她每天看到的都是被高楼撕裂开的天空,还有天空中飘来飘去的白云。偶尔,她惊喜地在窗台上看到蚂蚁觅食,就像在京城遇到阔别多年的故知,让她兴奋异常,她俯身在窗台上,对着蠕动的蚂蚁说:“你是多么幸福的一只蚂蚁啊!快乐地想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每隔半年回一次小县城,她总是对熟人说:“那个地方再繁华,可不是我的家啊!”
  她在京城实在闷得慌时,就想找人说说话。匆匆地从48层高楼下来,眼前总是车流滚滚,就是抵面碰到了人,也是脚步匆匆,仿佛从她眼前走过的不是一个个鲜活的人,而是生产流水线的一个悄无声息的产品。她尝试着到附近的公园转转,看到的不是有人在打太极拳,就是静静地散步,没有人搭理她。有天,她实在憋不住了,从女儿一大堆还未拆封的护肤品中,拿出一瓶护肤品,匆匆地来到公园。她看到一位年龄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用手推车推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迎面走来,便涨红了脸,张嘴费了好大的劲,才说出:“同志!您别走,我送您一瓶雪花膏!”毕竟是小地方的人,把什么护肤品都统称为雪花膏。王阿姨拿在手中的护肤品标着外文,不知道比雪花膏金贵多少倍,但她仍是固执地称它为雪花膏。听着王阿姨这并不太土的普通话,这位中年妇女愣了下,以为王阿姨这么大年纪还到公园里搞促销,便停下推车温和地问道:“老大姐!哪里人啊?多大年纪啊?”
  “安徽人。七十了。”
  “大姐七十了还工作,真不容易啊!”
  “不是,我早已退休了。”
  “那你还来公园推销产品?”
  “不是啊!”望着那位中年妇女推车欲走,王阿姨撵着上去,“同志!您别走,我送您一瓶雪花膏!”那位中年妇女没有接过护肤品,只是说声谢谢,就笑着走了。
  王阿姨感觉这天比过年还高兴。这是她来京城半年除了家人之外,说话最多的一次。从此之后,王阿姨时常揣着护肤品来公园,见到人就问:“同志!您别走,我送您一瓶雪花膏!”
  半年之后,王阿姨回到小县城。有天,她神秘兮兮地扯着我衣摆对我说:“小章,别走,我送你一瓶雪花膏。”说着,就掏自己的衣兜。我连忙说:“王阿姨,我不要雪花膏。您有什么事,就尽管对我说!”王阿姨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连说没有事,就坐在店堂里椅子上,对我说了她的童年,她的老革命的父亲,她的正直的养父,她的乡下的婆婆,她的丈夫,她的女儿与外孙,她的亲家与亲家母。店里静静的,时间仿佛也静静地凝固了。我没有想到我一个人静静地听着王阿姨说着她的家事,竟然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
  一年之后,王阿姨从京城回来,变得又黑又瘦。有天,她一个人漫无目标地走着,走到小县城靠近长江边的一个小集镇。她默默地望着滚滚东流去的长江,嘴中念念有词地不知道对着滔滔江水说着什么。当天,要不是遇到一个认识她的好心人,收留并把她护送回小县城,那后果真不好说。
  如今,时常遇到王阿姨,她一个人默默无闻地徘徊在家门口,就像她家门口那棵修长无言的老樟树。我问候她的时候,她像没有听到一样,瘦削的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那双曾经妩媚的双眼,空洞洞地看不见丝毫的忧愁与悲苦,有的只是望不到边的苍白。此时,我多想王阿姨扯着我的衣摆,对我再说一声:“小章,别走,我送你一瓶雪花膏。”我会双手接过王阿姨的雪花膏,不管自己多么忙碌,静静地坐在那里,听王阿姨她那敞开心扉的故事。
  我想,人心是相通的。心桥在各自的心中。

□章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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