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住的小城,方圆不过六七公里。这六七公里范围内的楼房中,林立着机关、商场、学校、银行、花圈店……在小城,和我交往的人,大多隐于街巷中,他们是那些凭一个小店、一个巷子里小摊点过日子的人。
长着山羊胡的老林,废品回收店已开了十多年,他就靠这个店,养活全家五口人,还供儿子研究生毕了业。有次,我看见他把报刊收去以后,戴着老花镜开始读报。后来他知道,我是靠写一点小文章喂养生活的人。我到老林的废品店去卖报纸,老林从黑漆漆的屋子里抱出一个剪贴簿,那上面全都是我发表在报刊上的文字。老林说,你必须把这些保留下去,这都是你的心血。我动情地一把搂住了老林,他实在是太瘦,身上凸起的硬骨头把我的肚子也抵疼了。
一个阴雨连绵的天,我郁闷了,做啥事也提不起兴趣,便去老林的店铺里喝酒,老林买来卤鸭子,我就在他店里喝酒,一只鸭子,差不多都被我啃完了。啃完了鸭子,我才突然感觉生活是多么温润美好。老林的老婆住院后,我陪他在医院睡了一晚上,实际上我整夜也没睡着,半夜里也有家属把亲人哭着推向太平间。老林的亲人过世后,我陪他在灵堂掉泪、烧纸,帮忙起草相当煽情的悼词。和老林这样的人交往,感觉是人性深处的暖光,把一些悲观、黯淡的浊流给幽幽地照亮了,然后持久流淌,恢复一个有理性有秩序的人生。
开副食店的刘大姐来自乡下。我家的油盐酱醋,差不多都是在她店里买。那天,我脸色泛红,大姐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糖尿病。去年春天,我坐刘大姐侄儿的摩托车去过她老家乡下,在山坡上一棵大树下,我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
卖油饼的周三,这个胖子,居然戴着七百度的近视眼镜炸油条,业余时间还写几句打油诗调侃人生,我喜欢他那憨相,我们都是智商不高、很少算计别人的人。胖子炸的油饼,脆、薄,中间还有一个扇形的洞。我有次从海口回来,从机场直奔胖子的油条铺,一口狠狠咬下去,我从油饼的洞里一眼望出去,街市轮廓如在浪中晃动,原来是我眼里有了泪。
卖儿童玩具的老刘,四十多岁了,说话还是奶声奶气的。在老城一条巷子里理发的老秦,二十多年来就是一个价,一次理发五元,老秦笑呵呵地说,够了够了,还有赚的。卖乡村老麦面馒头的仇大嫂,去年除夕,我是在她打烊的店里,吃了一个老馒头才离去的人。一年的最后一天,我吃上这样一个老馒头,心里才蹋实,感觉一年的时光,不再是轻飘飘如幻觉过去。还有配钥匙修伞、卖水果、胸衣、窗帘、避孕药、地砖、灯泡小店里的人,我和他们的来往,感觉他们也是在给我的人生提供着无微不至的服务。要是哪天经过他们的店铺,突然发现关了店门,我心里总会怅然若失。
我结交的这些人,都是些凭一点手艺一个店铺诚实谋生的人,想起那年,我那忧愁的爸,面对我整日写朦胧诗,叹息着说:“这个娃娃咋活下去啊。”还是我妈乐观,她对我那患轻微忧郁症的爸大声说:“急啥子,老天有眼,老天总要赏他一碗饭吃!”
□李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