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在御东新区建起了美术馆。
美术馆一炮打响,迎来美好的赞誉,也迎来与之匹配的几个艺术大展。站在美术馆的外边,在我的视野里,秋高气爽,碧蓝的天,被秋风拉成条絮状的白云,成为美术馆的标配。因为只有这样,才更加让这个奇奇怪怪的庞然大物,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说更妥帖点儿,是卧在那里。用一个卧字,仿佛这个与金字塔有三分相似的建筑已经注入的某种巨兽的灵魂,它有一颗不安分的、随时都要横行天下的活蹦乱跳的心脏。然而它此时只有乖乖地趴在这块土地上。
让它虔诚地拜倒此地的,除了这块古老的桑干河畔的黄土地,还有从这块土地上生长出来的,或者是被它吸引过来的文化和艺术。
美术馆开馆不久,我应朋友之约前来膜拜。从蓝天下走入馆内,我的心在荡漾,即如做梦一般。梦境来自馆内各种魔幻的线条和灯光,更来自各路艺术大展,比如“肖像时代”忻东旺艺术作品展。读忻东旺的作品很久,认识忻东旺却是第一次。以前我知道的忻东旺艺术,仅限于两个直观感觉,独一无二,“丑得不能再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忻东旺的人像,选择的模特是这样的?再有一个疑问,什么样的人心甘情愿去做忻东旺的模特?世事无常,我的疑问并未解惑,就听说大师已经皈依。忻东旺皈依天堂,不可能再与我等凡人,一起讨论人间吃喝拉撒锅碗瓢盆之事,以及从这些琐事中酿造出来的艺术。我的疑问被搁置一角。
没承想忻东旺的人像大展,会第一时间亮相这座美术馆。担任讲解的竟然是忻东旺的妻子,一位对艺术十分执着,一辈子活在忻东旺艺术世界的情感女性。再读忻东旺,再品他独一无二、“丑得不能再丑”的人像艺术,之前的疑问再度从角落摆到眼前。忻东旺人像之谜,貌似要被我破解。
破解,哪里会这么简单,无非通过讲解者,与忻东旺搭讪,尝试着讨论一二。结论只是一连串的问号。我想独一无二,是建立在“丑”之上的。那么“丑”便成为需要交流和破解的唯一命题。什么是丑?忻东旺的油画、丙烯画,他的人像艺术,为什么会“丑”?或者说为什么会追求那个“丑”?那种哭笑不得,那种忍辱负重,那种狂欢中的眼泪,那种坚持中的痛苦,那种竞争背后的虚脱,那种收工后的疲惫,只能用眼神、皱褶来表现,用色块、留白来说话。话说回来,所谓的丑,其实就是事物多方面中的一个方面。一块石头,被太阳照亮的一面可以表现,太阳照不到的,阴暗、潮湿的一面也存在。既然存在,为何不能成为艺术表现的对象。表现,并非在制造丑,而是在真实地反映它。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反映美的艺术不缺,一浪高过一浪。美当然好,美得过多了,甚至美得让人们忘记了还有丑,还有不足,就是真的“丑”了。比如我写冯太后,这个人物在北魏时期政治、文化诸多方面发挥过重要作用,但是她并不是完美无缺的。如果把冯太后写成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美人,那就不真实了,就会让读者对你的文学产生怀疑。怀疑的升级,就是文学之丑。忻东旺的人像,就是基于这样一种理念,记录了每一个人在社会中的生存状态,美和快乐只是暂时的,而压抑和挣扎是永恒的。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中说道: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他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我想东旺如果此刻就在面前的话,他不会轻易地让谁给他戴上任何一顶帽子。正是因为他不再出现,才需要把他的作品,在某一个院子里永存。这处院子不是别的,而是他的思想和艺术风格的归宿。东旺多次告诉他妻子,他的人像画,画得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个时代,一代人的生活缩影。他妻子一直在他的画里感悟、摸索和寻找这个时代。他妻子说,能够代表时代的,只有那些活生生的生活在各个层面的人。他们每一张脸,每一双眼睛,每一处抽动的神经和肌肉,每一物件,每一处衣服上的斑点,都在说话,都在表述。那就是被生活碾轧或拥挤的,被生活感悟或激动的,被生活强迫或牵扯的人性。
这处院子,我找不到。但是我相信,它一定在。这处院子虽然找不到,可是我明白打开这处院子的钥匙,就在每一幅作品里。我找不到,也许他妻子已经找到,有的朋友已经找到,或者说有些艺术家已经把钥匙拿在手里,但是还没有真正地意识到。必须承认油画是从西方刮过来的风,忻东旺的人像艺术,从技法上讲自然也属于这股风潮。那么它属于西方的古典写实流,属于印象主义流,还是属于抽象主义流?从早期忻东旺的习作,可以找到写实流和印象流的影子。忻东旺成熟期的作品已经完全脱离了这三个溪流,他为自己搭建了一个别具一格的小院。这个小院应该就在写实、印象和抽象三支溪流不远的地方。小院的格局和情调,可以得出结论,那一定是一处中国似的艺术流。
我的这些妄议,几乎都是在梦幻里,与忻东旺沟通的。为什么说是妄议?因为此番沟通只有我一人在说,他只是在笑,或者是微笑,或者是大笑。我还需要很长时间,与他的作品对视,继续这种沟通。我知道,写实,乃至于超写实是西方艺术的做派,是他们的根。而东方艺术,尤其是中国艺术的根是对写意,甚至是大写意的追求。我问东旺:你这处院子是中国北方的明清风格,对吗?好多国画大师曾经进进出出,是吗?
他呵呵一笑,我能听到。
我又问:我为你的院子起个名。叫“油画写意”,或者叫“写意油画”,你觉得如何呢?
他不回答,只是微笑。
从美术馆出来,心却留在馆内。因为东旺的笑在那里,他的作品在那里。
□任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