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边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林子,种得净是细弱的树苗。这块地从前便种着白杨和宝塔松,只是远没有这么密匝。不知什么时候,地里换成了柔嫩的枣苗,一棵紧挨着一棵,连成一道不透风的篱笆。不,相比之下,篱笆要单薄得多,这分明是一座树的堡垒、树的城池!
彼时,我刚在附近的小区买了房,从窗户里总能看到这片林子。城郊有不少人专做育苗的买卖,从绿化树种改为经济树种,原本并不奇怪。然而,植物要呼吸,要汲取日光与养分。疏密适中才利于生长,无论如何都不该这么乱种一气。地也不像地,苗也不成苗,弄的是哪门子营生?妻子埋怨道:“与其操闲心,不如再去跟庞老板掰扯掰扯。我看第二种方案就不错,只要价钱谈得拢,就赶紧签合同动工吧。”她说得有理,正是装修的旺季,既然事不关己,就不必再关心那尴尬的风景。眼前还有正事,这些念头便只在我脑子里打了个转,很快就从窗外飞走了。
老庞与我同岁,已经干了二十年装修。我们小区占用了他们村的地,村民们因此都拿到了不少补偿款。老庞难离故土,钱一到手便在小区对面搞起了公司,还干装修这一行,只是理念更潮、排场更大。前店后厂,做起了设计加工一条龙的整体家装生意,手下十来号工友,大都是本村的乡亲。老庞居中指挥调度,把个新兴的公司办得颇为红火。
见面时,他正在批评一个后生,话音不高,可显然都说在了点子上,把那人说得脸上一红一白。小伙错得无从抵赖,只能老老实实听着,神情却不大服气,还有点惫懒的厌烦。老庞察言观色,知道多说无益,挥手打发他去了。回头便对我道:“嗨,见笑见笑!那档子事我合计过了,一句话,先把方案敲定,价钱都好说。”我也笑了:“这不就是来和庞哥打擂台了嘛。”他半嗔道:“哪儿的话啊,无非就是各让一寸三分而已。给你把事办漂亮了,你自然亏待不了老哥不是?”随即一招手,把刚走了两步的后生又叫了回来。“那谁,跟你七哥再去把方案好好过一遍,起草个合同给我看看。细致些,可别再出错了啊!”装修不是买衣服,的确需要认真盘点诸多细节,于是我道了声谢,就跟着小伙去了设计室。
这后生我之前见过几次,二十岁左右的年纪,却满眼都是看破红尘一般的玩世不恭。手脚本也算麻利,但做事不太用心。我生怕他在小事上疏忽,而他并不情愿陪我去翻那一堆图纸和清单,只是客气地寒暄了几句,就躲到一边摆弄起了手机。我只好自己小心地检查着,终于,又在衣柜的尺寸上找到了错误。按他列的数据,柜门要比柜体短整整十公分。这要是做出来,可怎么修补呢?我心头不快,堆笑道:“小师傅,你看这里。咱们上次重新量过的,可柜门尺寸还是不对嘛。”“哦?”年轻人抬头飞快地扫了一眼,马上道:“哎呀不好意思,我忘了改啦。”认错倒是利索,然而全没有当即纠正的诚意。我无奈,只好又去找老庞。他大约是熟知小青年的做派,连忙道歉,当下又把后生喊来训了一顿。而人家还是那样儿,枣苗一般的身姿依在门框上,好像稍移步就要躺下去了似的。
庞哥无奈地一挥手,后生立马欢天喜地回去了。回头又对我道:“老弟多包涵啊,小孩子,总是马马虎虎的!”我调侃他说:“老庞,你再抹不开面子,也不能光顾了乡亲不管客户啊。”老庞无奈地摇摇头:“唉,这人,是又可气、又可怜、还可笑。”说着一指窗外那片枣林:“看见没,那就是他家的。我们村搬迁那会儿,他爹想着多拿些补偿款,带着全家人连夜突击,把一块好好的地硬搞成了那样。谈判的时候,人家都是按土地面积折算,他家非要按里头的树苗折算。结果全村都迁完,单单把那块地空出来了。爹妈天天胡折腾,他也跟着迷了心。我把他安置到厂里,打算让他学学手艺,可这小子,就盼着再搬迁、发大财……真是没法说!”哦,那片树林的背后,居然还有这么荒谬的故事。我看着后生的背影,觉得如鲠在喉,却又不便分说。
一个月过去,树苗却没法开枝散叶。几个月过去,它们还是如初次见到时一样纤瘦。等到去跟老庞结账的时候,小伙已经离职了。听说是跟人炒起了虚拟货币,要发财就和捡钱一样容易。
窗外风景依旧,那些枣苗好像一群被遗忘的弃儿,没精打采地相互勉强依偎着。看似绿意盎然,却又极尽荒芜。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