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番春雨洒过,老屋门前池塘,绿水盈盈,碧浪粼粼。池畔的那一株百年椿树,几乎一夜之间冒出了紫红紫红的嫩芽,随着气温升高,椿芽儿宛若初生的婴儿,拼命地吮吸养分,仅几日工夫,一派蓬蓬勃勃。
民谚云:“椿树蓬头浸谷种”,遵照这一古训,父亲见此景象,喜滋滋地走进仓房,用一具金黄的葫芦瓢,从一口乌亮的大瓮里舀出稻种,准备浸种催芽。
“秧好一半禾”,父亲育秧选用的谷种,黄澄澄、金灿灿,颗颗饱满,粒粒匀称,皆产自他亲手侍弄的最好的稻田,倾注了他大量的心血。
浸谷种的工具,眼子不能太密实,不然谷种会浸得不够彻底;当然也不能太稀疏,不然谷种容易漏掉,被鱼儿吞食,白白浪费掉。在这方面,父亲很有经验,他选用的是麻袋,这种袋子疏密适度,结实耐用。
随着“扑嗵”一声,池塘水花四溅,几袋谷种被父亲抛入水里。为防止谷袋漂远,父亲将袋口用绳子捆紧,一端牢牢系在岸畔椿树枝上。随着谷袋缓缓沉塘,一串串气泡犹如大大小小的珍珠纷纷浮了上来。不一会儿,池塘波平如镜,一派宁静。
春夜撩人,温润如饴,父亲因挂念池塘里的谷种,常带我去那里看一看。披衣出门,只见天上一轮明月,池里一轮明月,月儿宛若一块璧玉静沉在水底,又如一只金蟾蛰伏在那里,映射得池塘恰似水晶宫,能看清谷袋离开了池底——原来,谷种经水一浸润,苏醒了,蓬松了,萌发了,故而悬浮。令人叫绝的是,在水月的映照下,几尾鱼儿皆若空游无所依,“亻台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仅一两日工夫,谷袋就浮出了池面。人还未走近,就闻见一股春芽清香。将湿漉漉的谷袋拎上岸,打开一看,哇!谷种冒芽儿啦。谷芽儿娇娇的、嫩嫩的、尖尖的,顶着一点儿淡淡的青痕,掬一捧在手心,粒粒温润,十分惹人爱怜。父亲喜笑颜开,欣喜若狂,将它们小心翼翼担回家。
为了育秧,父亲提前专门腾出一间房作为温室。他将谷芽儿匀匀摊在温床上,无限温柔地给这些生命盖好“被子”。温床整洁又美观,铺了一层金黄暄软的稻草,又覆了一层崭新的尼龙薄膜。在墙上,父亲还专门挂了一支温度计,以便随时掌握谷芽温度。
半夜醒来,我常常看见温室的灯亮着,父亲正蹲着给谷芽“量体温”。那些日子,他每夜要起床察看好几回。出于好奇,我会走进温室观看,父亲告诉我:“育谷芽,关键是要掌握好温度,温度高了,会烧坏谷芽,一旦低了,会耽误生长,你要记住,世上万事皆有学问,只有学习才能不断成长!”他怜爱地抚着我的脑袋,轻轻叮咛:“去睡吧,小心着凉,明天还要上学!”
撒谷秧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此时谷芽已成形,变为谷秧了。父亲像个新郎倌,喜气洋洋。一大清早,他将育好的谷秧搬出温室,一担担挑往已平整好的水田,满面春风。他撒谷秧的姿势很好看,赤脚游走在田泥里,一手拎着谷筐,一手撒着谷秧。随着一道道金光闪过,谷秧呈扇面散开,在阳光下飞翔着,在春风里欢跃着,宛若一阵阵金雨,伴随一粒粒汗水,投入春天的怀抱。
“阿公阿婆,快快插禾——”。
一转眼,布谷鸟开始叫了。此时的谷秧,沾水而生,扎泥而长,宛若婴儿的胎发,又似马儿的浅鬣,“野水新秧绿似苔”,简直一天一个样,令人心生希望,让人无限欢欣。
“五一”前夕,秧苗已蹿至半尺,可以扯秧而插,这时便能体味“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的诗意了。
转眼时过境迁。如今,随着故乡外出打工的人渐渐增多,加之乡村开始实施恒温智能化育秧,以前的手工浸谷育秧方式渐渐淘汰。
每一次春日回乡,当看见门前的这一树紫红色的椿芽,我都不禁怀念父亲,怀念那些难忘的春日时光,怀念受益一生的谆谆教诲,真正懂得了“一粒粮食一粒汗”的道理!
□刘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