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子夜

清明杏花白

  杏花,像形神清寂的女子,极幽淡,空灵,轻轻牵着往事从深巷子里走出来,有绝世的姿态——一种薄雨近清明的心碎。
  父亲,你看,杏花开得像不像杜牧杏花村里的杏花?你素年里总眯起细长的眉眼,慈眉善目地说:杏花村的酒,到底是啥味道?
  酒是唐朝的酒。父亲是我热爱的父亲。
  清明杏花白。这个雨纷纷、欲断魂的时节里,永远住着父亲,和关乎他的回忆。
  那年,我带着一岁的女儿,搬进县城那个小院时,看见墙角有一棵杏树,很小很小的一株。纤细,羸弱,像我多病细嫩的女儿。父亲放下肩上的行囊和臂弯里的小外孙女,走过去,给摇摇欲倒的小树绑了根竹竿。
  杏树在父亲的精心伺弄下,越长越壮。我女儿苍白的小脸也越来越红晕,父亲的头发却越来越稀疏,渐渐白了。
  那些年,拖着疲倦的身体下班回家,踏进青苔潮湿的小巷,老远,就能闻到从简陋又温馨洁净的小院里,飘来的肉菜香。几个邻居在巷子口端着碗吃饭,看到我娘俩,笑吟吟地打招呼:快回吧!你爸又给你做的红烧肉,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了,提回来满满一大篮子菜,老人的后背都湿透了……
  父亲迎在门前,白毛巾擦着脸上的汗珠。快回吧,饭都凉了!他说。我是父亲最小的孩子,也是他最疼惜的小女儿。
  当时的父亲有六十多岁了,身体一直不好。但父亲心疼小女儿啊!行李一背,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小城,帮我带孩子、做饭。高高瘦瘦的父亲给了我和女儿一个温暖的小家。
  父亲当时很寂寞。和周围的邻居不熟,每天买菜做饭后,一个人在屋里抽烟看电视,不停地剧烈咳嗽。偶尔,喝点小酒,就一小碟花生米。
  父亲没来我的小城前,在乡下是热闹的。他在那一带是有名的“大总”,十里八村的红白喜事都找他操持。人又特别好,脾气更喜庆,亮着大嗓门一天到晚说说笑笑的。农闲时,大树底下一坐就是一晌,一盒烟不散完不回家。农闲时的黄昏,几个老哥们聚在老屋里,喝一顿小酒,几盘子素菜。
  在小城小院的那些日子,我们娘俩出门上班上学时,父亲总送到院门口,眼里有强颜欢笑的孤独。走出老远了,才听到身后院门“咣当”一声关闭的声音,我的心,隐隐作痛。
  父亲突然就中风了!
  出院后,父亲就拄起了拐棍。一根花藤的手杖,父亲自制的。后来,父亲去世多年了,那根拐杖,还挂在老屋的一角。每次回乡下,触之,心碎。
  女儿上小学前,身体尚未恢复好的父亲,依然坚持来到小城我的家。
  还是在那个小院,他拄着花藤的拐棍,踉踉跄跄地帮我带孩子,给胆小怕黑的我做伴。偶尔,让我去买五花三层的肉回来,行动不便的他,下厨给馋猫似的我们娘俩做一顿红烧肉,解解馋。
  记得那时小院里的杏花,开得满树落雪一般。树下的小石桌前,我和女儿香喷喷地吃,满嘴流油。父亲坐在一旁,慢慢喝一杯清酒,一口也不吃,宠溺地看着我们,慈祥又快乐地笑着。粉白的阳光透过白杏花洒下来,他稀疏的白发在光影里闪动。
  那些年,我搬了几次家。那株杏树粗壮的郊区农家小院,几易其主。后来被开发,旧迹全无了。
  但那个白杏花开的小院,却是我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地方。
  在那里,我,女儿,父亲,还有那些白杏花,相依为命,互相温暖着,走过了一段艰难困苦的时光。那段岁月,刻在了记忆深处,思之,柔软而辛酸。
  如今,清明杏花白。小粉杏披披拂拂,似乎诉说着思念。每逢这个时节,心中总哽着一坨温软而疼痛的思念,这样的思念,因了岁月早就洁净安宁。午夜梦回,薄春月下,花影重重,似乎隐约听到父亲的咳嗽声。窗外杏花低婉。我有些恍惚,旧日时光,飞花一般。父亲怎么就走了呢?
  父亲走时,那年那月,也近清明。那些杏花,流着泪,落在地上,睁着眼睛,一朵一朵,清醒着,忧伤着。
  我接到电话赶去看他。当时,父亲坐在病床上,样子痛苦又萎靡。看见我,浑浊的老泪顿时流了满面。他已不能言语。我喂了父亲几只热气腾腾的饺子,他很乖,孩子般地听话,就着热水吃了。母亲和姐姐带泪说:三天了,水米不沾牙,灵儿一来,竟吃了!
  两天后的黄昏,父亲走了。他走得很安宁,熟睡般的,只是脸上泊一缕淡淡的忧意,似有不舍和牵念。
  清明杏花白。
  穿白衣的女子走在杏花树下。杏花的气质,有一种历经风尘依然干净地旁逸出尘。想去为清明的父亲寻一处酒家,最好是杜牧的杏花村,那唐朝流传的诗和酒。那酒,足够醇香,也足够打动回忆。

□朱盈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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