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刚上中专。
时光尽管走向1988年,我家依旧穷,生活依旧看不到前方有光。
母亲常常像只蜜蜂一样在我耳边嗡嗡:一个女孩子,上个初中就行了,毕业后回来喂猪、纳鞋底、绣花、学裁缝……当时觉得母亲真是目光短浅,自己都不认识几个字,还“不许”孩子们好好读书。
父亲不一样,母亲一叨叨,就吼,尽管每次都以母亲更高的声音,或者更恶劣的态度结束,但父亲都没退却,一直在为我撑腰。
毕业前回去要钱。母亲又习惯性地叨叨:考上可怎么办?学费怎么办?!她在巴掌大的窑洞里走来走去,风飕飕的感觉。
父亲忽然发怒:“你能不能消停些!是诚心不想让孩子考上吗?”他瞪大眼睛,双眼皮都不明显了,忽然有了男子汉的威严。印象中,父母无数次的争执中,这是父亲第一次胜利,他终于在家里扬眉吐气了一回。我觉得,这才是父亲该有的模样。
心里乐了,瞬间又生出些许痛。看着父亲,我默默流泪,顺着两腮,淌进嘴里,咸咸的,咽下去,喉咙又苦苦的。像极了我家当时的生活。母亲看见我流泪,拿起扫帚开始扫炕,从里向外扫,又从外向里扫,好像炕上有多好土似的。我蜷缩在门洞侧目瞥她,深怕那个扫帚落在我身上。
不看还好,她侧脸瞟我一眼:“哭什么哭?你能哭来钱还是咋地?动不动就是哭,我还没死呢……”母亲的一个“死”字,让我胸中的怨气死劲儿往上涌,当时委屈极了。不就是想念书?念书难不成还有错?我抬眼瞪着母亲,居然把眼泪给憋回去了。冲她大声吼:“我就是要考上,就是能考上!”然后抡起袖口,左一下,右一下,擦了两腮,冲出去,把那扇带有门栓的木门,狠狠地摔上,耳边响起清脆的咣当声……
听父亲说,母亲被我气哭了,哭了好久。父亲又说,母亲也是想让我读书的,只是因为家里没钱。我当时并不能完全理解,是钱压得母亲喘不上气,同时刺激到母亲,使她本就暴躁的性情越发厉害。而我,倔强到内心居然有一种必须战胜母亲的力量,促使我在临近中考的几个月更加拼命。
中考结束后,我骑着家里唯一的二八加重自行车,去同学家东游西逛,以一种不知疲倦的热情掩饰内心的热切盼望和急不可耐。然而,白天所有的阳光灿烂被墨色淹没时,那份焦虑便悄悄爬上心头。几乎是掐着指头,万分不安地等待那即将决定我未来命运的通知书,不知道我会不会成为幸运儿。
那个假期,母亲难得的平静,常常看到她发呆,灶台上的米汤锅“哧哧哧”溢个不停,她都看不见,可分明她目光之处是那口锅。或许是我没有再伸手要钱,或许是她感觉到再多的争执也改变不了即将到来的结果。父亲依旧能看穿母亲的心思,背过她一个劲儿对我说:“不用担心,一定能考上。钱的事也不用愁,会有办法的。”我鼻子一酸,眼睛又湿漉漉的。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瞬间,我喜极而泣。
十年寒窗苦读的沉闷,在那一瞬,变得明亮起来。心,从等待与期盼中脱出,有一种高远和空旷。看着牛皮纸上红红的“长治市卫生学校”,百感交集。良久,才从狂喜中踏实下来。把通知书小心折叠,揣兜里,随手摁了摁,确定不会丢才放手。然后,绕过家门口老槐树底下左邻右舍的人们,一蹦三尺高,去找父亲。
“爸,爸!通知书。”父亲愣会儿神,幡然醒悟。“当啷”一声,手上的斧头和木橛子同时掉在地上。抬手在他发白而破旧的衣服上擦了又擦,接过我的通知书,认真地看了一边又一遍,最后竟大声念出来:“×××同学,你已被长治市卫生学校医士专业录取,学制四年,学费270元,请于9月1日持通知书到学校报到。”读完,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那口气在他身体内憋了好久。然后,一个劲儿冲我笑:你看,我说能考上就能考上。
没等我接话,他着急忙慌往窑洞走,“哎,哎、哎”地喊,这是他一直以来给母亲的称呼。我跟在父亲身后大气不敢出,不知道母亲听到这个喜讯会怎样,会不会被那270块吓倒。我怯怯的。
“哎,闺女考上卫校啦。”
“啥?考上了?来我看看,真考上了?”她抖着粗糙的双手,拿起我的录取通知书调过来调过去,我瞅着她,可劲儿地笑,嘟嘟囔囔:好像你能认得,母亲侧脸:“笑啥笑,长本事了你,笑话起你妈了?”最后拿着通知书又去问父亲:“你快给念念,念念。”
那一刻,母亲在父亲面前如此温顺谦卑。父亲长长地吸了一锅烟,透过烟雾,居然看到父亲脸上不知何时多了皱纹。他“梆、梆、梆”地在鞋帮上磕去烟灰,抬手把烟袋斜插在肩背。拿起通知书一字一字地读起来。
“啥?270块?这么多?”母亲一脸吃惊地望着父亲。意外的是,谈到钱,她第一次没有再大声嚷嚷。静!从未有过的安静。父亲开始继续抽他的水烟,一锅一锅……我抽身躲出去。钱,始终是过不去的坎,那是我家最高的坎。
“你说这闺女真有个倔劲儿,真考上了。”
“抽空去亲戚家跑跑,看看能借多少?”
“还得找点木头做个箱子”
“总得给闺女做一身像样的衣服吧”
……
母亲呐呐地说,声音出奇得文静。很显然,母亲心情是愉快的。
“好,一半天就去跑跑,开始准备”之后是父亲“梆、梆、梆”磕烟灰的声音。
忽然觉得,之前对于母亲不够了解。她还是太了解我的脾性,她以一个农村妇女的方式狠狠地刺激着我,拨动了我藏匿着的那根叛逆神经,激发了我一种不达愿望停不下来的勇气和坚韧。
久久地杵在门口,心中五味杂陈。终是实现了我的愿望,却把父母逼在了墙角。
接下来,家里开始忙乎起来,左邻右舍叔叔大爷们常来家里坐坐,说一些羡慕的话:你家闺女真是争气,这下不用发愁了,一毕业就能吃供应,有工作……之类赞美的话。母亲对我的态度和之前判若两人,一个劲儿地在人前夸:“这孩子就是能吃苦,老是天不亮就爬起来看书……”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母亲走路越发轻快了,让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只是,家里没人的时候依旧常叹息。
父亲常常骑着车子出去,走亲访友,最终筹集了40斤粮票,80块钱。父亲说,这些都是舅舅、姨姨、叔伯给的,不用还。然,我的心始终忐忑着,距离270元还差很多。
父亲或是看到了我成天一脸愁云,在一天晚上,她突然和母亲说:“把猪卖掉吧”。
“现在卖?太亏了吧!?再长五个月,到腊月才能卖个好价钱呢”母亲说。
“卖了吧,不用再去问人家们借了,张口容易合口难”父亲又说。
那天早上,母亲做了一大锅猪食,刻意加了好多菜叶子,黄黄绿绿的,猪兴奋得都顾不上“哼哼”“扑哧扑哧”吃个不停。母亲蹲在旁边,居然拿着梳子梳那又黑又硬的毛,时不时扒拉开猪毛瞅瞅,捏出一个白白胖胖的虱子来,嘴里还呢喃着:吃得比猪都胖。到手的135元,加上母亲布包里皱皱巴巴的块块钱,学费筹齐了。九月一号,父亲陪我,乘坐客车,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向南驶去。
那一年,我在一家人的贫困中实现了自己最初的梦想,父母的梦想。
时光流转,岁月不居,那一年,终究以青涩而明艳融于生命,那一年,终究以最沉的分量留在记忆最深处,毫不褪色。
□张慧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