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钰的小说《十二连城》,乍看题目,恍惚一种江湖意味,让人想起金庸的《连城诀》。但开篇梅钰说了,“十二连城不是十二座城,是十二棵树,齐排排站成一座城”。直接点题,不设悬念,没留余地,反而抓人。接着在第一段,好几次笔尖荡开,由衰老到白发,由互相压制的婚俗到屋里斗,已然是秋千荡到高处又降落的炫技,让读者的阅读行为有了迫切心理。逐段读下去,抗争,求索,衰老,失望,横死,嫌弃,憋屈,离弃,撕裂,恓惶,回归,新生……各种情绪掺杂着事件纷至沓来,直到最后一个句点,读者才会恍然:我们每个人都在这座城里来往穿梭。十二座城是生死城,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这是一个成熟的作家,有老到的笔力。全文力图优美的穿梭,很快又了无痕迹,只一秒钟,就被黄土吸尽了。《十二连城》着力于死亡,文中的亡故人六位。其中明笔四人,老五、爹、老二、姥姥;暗文两人,姨、姥爷。其中姥姥寿终正寝,姨、爹病亡,其余三人遭横祸,写透了生活的艰难、生命的脆弱。但是,这只是作者铺设的叙事框架,死亡作为每个生命体灰色的终极事件,已然是不可逃脱的厄运,据此虚妄奋力上跳演绎出扬发和悲壮,顺势而下敷衍出沉沦和湮灭,是文学辗转的场地,也是哲学腾挪的地带。
生死不尽,围绕她的言说和阐释就光影闪烁烟雾缭绕。《十二连城》在灰色框架上着色浓烈、对比鲜明。死亡时不时提醒生存的虚妄、无常和徒劳。文中写“原来活成个人,就是为个肚圆”,让人自证无效,陷入绝望。然而,牛湾村的老柳、老槐、老柏都和姥姥一样老态龙钟老而不死老而弥坚,活的不管不顾不屈不挠坚定昂扬。“从北往南第八棵,有个巨大的树洞……只苍虬一截的树皮,被我们摸得溜光,泛了金黄……夏天热得难耐,四个人坐在里面打扑克……从北往南第十棵,遭过雷击,长势最低,被大人托着,我曾爬上树杈……几千年了,它就长这样,娘说这是牛湾村的命。”腹空的树、雷击的树都不认命,努力地活,不休不止。被剥夺了好运的娘也是,老五也是,我也是,姥姥更是。姥姥从北京回到牛湾讨生活,自述原因是害怕火葬,而娘道出根本原因是为了贴补帮衬贫寒势弱的她家而舍弃享受,这是向难而生,活得艰难艰辛却坚定坚硬。
全书被打磨的除了艺术品,还有手艺人。艺术和现实,不管是物质实体还是心理、思维实体,在书中一直保持若即若离的关联。艺术与现实,太近了媚俗,一副土脸不加修饰;太远了欺世,凌空高蹈失于缥缈。妙在似与不似,不远不近。所以,被打磨的手艺人打磨出好作品。梅钰《十二连城》的营造,艺术手法可圈可点,有点像棋墙。小时候,把象棋垒成一面梯形墙,游戏就真正开始了。我们从边缘抽掉一些棋子,保存墙体不倒,越到后面越极尽谨慎,越是高手越能抵达极点,越能接近墙体欲倒未到的失衡点,这时棋子互相借力,不留一个多余的棋子,不能少一个必要的支撑,少了整体就会坍塌。没有多余,没有欠缺,这就是整体最大的张力,在《十二连城》里,可以感觉到这种力道萦绕。
《十二连城》有两个线索人,明线是叙述者我,阅读主体随着我的活动轨迹在乡村行走;暗线是姥姥,阅读主体随着我的视角展露乡村的世俗人理。两个活动场地,明场地是牛湾村,暗场地是北京。牛湾村不安分的气息,反常的举动都来自两个场地之间的对立,来自北京、理想对牛湾村、现实的观照,否定、拒斥,也来自牛湾村自发自觉的退让、模仿、跟进。作者类如导演,隐身叙述镜头之后,文中的我不只是叙述者,提供视角和现场感;还是实践者,参与了功能所指和叙事推进。别人的进京之路是对我的进京之路可能性的探索和补充。姥姥和老五表明类我的农村人很难或者几乎不可能摒弃烙印一样的乡村行为习惯和生活方式,强行挤入都市生活。而我对此艰难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只要去北京,讨吃要饭我都愿意”。我不只准备放弃物质自由,也准备放弃人格尊严,这种似进实退的孤注一掷,就有了夸父逐日的悲壮。即便如此,进京之举也被判死刑,我在绝境中求生,就把生存和理想的对立推到了极致,文本就有了生命哲学的维度。
明花暗纹在这个整体框架下,穿插交织,暗地印证,彼此呼应。六次死亡,四明两暗,各有侧重。老五的死描述的最全面,炸死时人们的抢救,死亡的症状:“他全身都是土,右胳膊没了,袖子烂开一半,往下垂。”下葬前的礼仪祭奠,下葬时的狼狈凄惨,死后的影响,玉娥离开。还有死亡原因,为了铺水管道,要像北京人一样用水方便讲究卫生。我的悲恸不只是为了亲情,还为了实现理想而付出的生命代价和最终无果。总之,老五是为理想而死,文中是全景扫描。爹的死侧重交代原因,丧子之痛,写了生病,心情郁结,悲恸难遣,为亲情而亡,是若干场面的特景叠加。老二的死是为了把雨中的一车人送回家,独自率先涉险,车滚罹难,和暗文姥爷之死一致,是道义之死,是险情特景定格。相同的事件不同的叙事呈现,都恰好完成了不同的叙事功能。
《十二连城》,作家铺排远深,明用笔墨,暗藏花纹,文本波澜迭起,事件互相补充,彼此借力给力,形成呼应的整体,张力充沛。
□兮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