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山有《(麥連麥善)嗢陀南赋》,就其中“(麥連麥善)”一词存在着各不相同的释解。
张颔先生曾从文字训诂与地方饮食等角度进行考证研究,作《<(麥連麥善)嗢陀南>试解》,认为(麥連麥善)嗢陀南>试解是用“穬麦”所做的饼饵,傅山当时所食者,为地方名吃,即现在山西北路常吃的莜面。吴晓龙先生引用丰富史料,写成《再释(麥連麥善)》,认为“(麥連麥善)”与不同地域、不同时代所称的“碾转”“稔转”“捻捻馔儿”“连展”“辗转子”“撚钻儿饭”“碾䬯”“冷蒸”“麦蚕”等产麦区尝新食物相同,上可追溯至宋代,多从制作方法与制成后形状并结合当地方言命名。在前两文基础上,赵怀舟等六人作《傅山(麥連麥善)续解》,进一步从名称演变、制作方法、穬麦不同于莜麦三个视角纵深研究,并对《(麥連麥善)嗢陀南赋》的写作时间提出质疑,辛酉、壬戌或为康熙二十、二十一年(1681年、1682年)。
其实,关于(麥連麥善)一词及其确切内涵,道光《阳曲县志》已有确论。在其“卷二·舆地图下·方产·附录”中,专列“居民各种面食”一条,在“麧(麥差)饭”下注曰:“广大麦初熟,乡间妇女刈而磨之,状如绳,又名麦绳儿。色浅碧,或荤或素,以菜伴食,香美异常。傅青主有《麧(麥差)小赋》,案:麧恨结切,音纥,坚麦也。(麥差)才何切,音醝,劘麦也。又有《(麥連麥善)嗢陀南赋》,(麥連),力展切,音辇。(麥善),上演切,音善。大麦新熟,作(麥連麥善)也。俗呼捻转即此。见《霜红龛集》。”即,(麥連麥善)由新熟大麦制作,俗呼捻转。与麧(麥差)饭食材相同,广大麦初熟,刈而磨之,状如绳,色浅碧,或荤或素,以菜伴食,香美异常,所以又名麦绳儿。
综上所述,(麥連麥善)的制作方法,无有异议,矛盾的焦点在食材上,即,穬麦确指是大麦、小麦还是莜麦。笔者反复斟酌,认为此一话题仍有讨论空间,拟从以下四个维度分析。
第一、从文字训诂论,穬麦应指大麦。
“青青之穬, 最宜(麥連麥善)。”《说文》曰:“穬,芒粟也。”程瑶田《九穀考》曰:“穬,大麦之别种也。”芒粟即穬麦别称。《齐民要术》曰:“穬麦,大麦类。”李善注“崔寔《四人月令》曰:‘四月可籴穬。’注曰:‘大麦之无皮者曰穬’”。《开工天物·乃粒·麦》:“凡麦有数种,小麦曰来,麦之长也;大麦曰穬,曰麰。”
可见青青之“穬”盖指大麦言,更准确地说,穬乃指脱去皮壳之大麦。在山西历史上大麦种植颇为普遍,吴其浚所著之《植物名实图考》曰:“穬,麦,今山西多种之。”
第二、从食用时间论,麧(麥差)与(麥連麥善)皆以大麦为食材。
《麧(麥差)小赋》末记“丁酉既热”,说明其时正值顺治十四年(1657年)初夏。比对光绪间增补刻印之雍正五年丁未(1727年)会稽本《钦定万年书》,顺治十四年(1657年),立夏在阴历三月二十二乙丑日,小满在阴历四月初六戊寅日(张培瑜考订为四月初九辛巳)。芒种在阴历四月二十四丙申日,夏至在阴历五月初九辛亥日(张培瑜考订为五月初十壬子)。初夏当在阳历立夏与小满之间,即阴历三月二十二至四月初六(初九)。此间,“青青之穬”,除了大麦,无有其他农作物收割。也只有大麦能称得上“时新第一”。农谚有之:“大麦不过小满,小麦不过芒种。”小麦“小满割不得,芒种割不及。”小满节前收大麦,小麦也开始乳化小满,到芒种前必须收割。二者在成熟时间上差出半月十五天一个节令。所以说制作麧(麥差)与(麥連麥善)的食材只能是大麦。
第三、从饮食习俗论,麧(麥差)与(麥連麥善)非大麦莫属。
大麦与小麦属同科植物,但有很多差异。从外观上看,大麦两头较尖、较细长,芒长几与麦穗等长,也因此呼之“芒粟”;小麦两头较圆、较短、较圆润,芒相对来说要短得多。从生长周期来看,大麦生长周期在180天左右;冬小麦的生长周期则长至230天到270天。从内含成分上看,大、小麦最大差异在内含淀粉上,大麦淀粉含量极低,以致大麦粉无法发酵,百姓谓之“死面”,较少用于食材;小麦则因其极高的淀粉含量,蒸、煮、烤均宜,因此成为中国北方主食。从作用与价值上看,大麦味甘、咸、性凉,具有和胃、除虚烦等功效,而大麦芽味咸性温,具有健脾胃助消化作用;小麦味甘、性微寒,则有养心安神,除烦热功效。大、小麦均具药用价值,大麦芽有助脾化食之功,小麦有止汗养心之力。也正因此差异,食用成为小麦的主要价值,药用则成为大麦的重要价值。民间历来即有季节转换间就地取食材保健的做法,诸如食用苦菜、柳芽、茵陈、榆钱、香椿,数不胜数,因地而异。“时新第一”之“青青之穬”制成(麥連麥善)、麧(麥差),亦当数此无疑。
第四、从写作因由论,大麦符合作者用意。
傅莲苏有诗《丙戌四月十五日夜苦不睡已三宵矣,无聊占此七言》,“五十年来作梦游,修名未立此生休。”丙戌为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傅莲苏五十岁,逆推其生于顺治丁酉(1657年)。“四月十五日夜苦不睡已三宵”,傅莲苏或生于顺治十四年(1657年)四月十五日前,也许即四月十二日。仍依光绪间增补刻印之雍正五年丁未会稽本《钦定万年书》推算,当为甲申日。即小满四月初六(初九)与芒种四月二十四日之间。此时恰是“时新第一”的“青青之穬”收获之后,小麦收割即将开镰之时。
傅山为一代儒医,深谙食物药性与营养保健。大麦小剂量使用又可消食化滞疏肝解郁而催乳,大剂量使用消散之力强,耗散气血而回乳。而出芽之大麦,服后不但无回乳的功效,反而可增加乳汁。傅山于夏初写成《麧(麥差)小赋》,心情之愉悦跃然赋中,除了季节使然外,恐怕还有傅眉妻朱氏生子莲苏因素。毕竟,小剂量食用大麦有着消食化滞疏肝解郁而催乳的功效,出芽之大麦亦可增加乳汁。《麧(麥差)小赋》既成,傅山先生又追忆青年时所写《(麥連麥善)嗢陀南赋》,补记落款辛酉、壬戌,则《(麥連麥善)嗢陀南赋》应写成于明天启元年、二年(1621年、1622年)间。
综上四方面的原因,(麥連麥善)与麧(麥差)所选食材均应指大麦,新鲜的大麦制成(麥連麥善)或麧(麥差),初夏之交食用,是绝佳的换季营养保健食品。
当然,(麥連麥善)与麧(麥差)做法不同,前者用石磨磨制而成,其状如绳,亦名麦绳儿,色浅碧,或荤或素,以菜伴食;后者则是有比于抿尖、圪搓、搓鱼鱼之类。到现在,在全国诸多乡村还存留有类似的 制作方法,却已非初夏既热,远远超出小满节令,食材也不限于青大麦,青小麦也可如法炮制,成为一种地方小吃名吃,尽管多沿用“碾转”“稔转”等旧称,但已失去春夏之交换季营养保健作用。
此外,“(麥連麥善)”与“麧(麥差)”断不会以莜面制作。莜面收割于秋后,且为高寒作物,俗颜“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与穬麦并非同类植物。
延伸阅读
后记一:泡麦面花馍
本文从头到尾说吃,不妨再介绍一下晋东南阳城县的泡麦面花馍。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阳城泡麦面花馍不仅花色形制民俗特征与众不同,更奇在独具特色的传统泡麦面制作工艺。所谓泡麦面,即将籽粒饱满的小麦粒浸泡一天一夜捞出后,趁湿放进筛子或其它空气流通的盛器里,加温使其发芽。其实所谓发芽并非出芽,仅仅是麦粒内部的变化,胚胎萌动,部分淀粉转化为麦芽糖。然后急速晾干,磨面加工。经过淘麦、泡麦、发芽、晾干、磨面、发酵、制作、泛型、蒸熟等9道工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阳城泡麦面花馍便制作完成。阳城花馍之所以口感上甜度高于一般的馒头,其秘密就在于部分淀粉转化成了麦芽糖。
后记二:傅山与戴廷栻文字
在研究傅山赋文过程中,于乾隆、光绪《平定州志·艺文》郭紘《凌霄花赋》后,发现有傅山与戴廷栻文字,殊为珍贵,录之于下(为便于研究者使用,引文保持原貌,字体未作简化处理)。
凌霄花賦
郭紘
厥草惟天,厥木惟喬。草有柔蔓,木有繁條。緣根兮附蒂,有葉兮數苗。朱華粲兮上覆,本幹蔽兮不昭。嗟兮此木,幾歲幾年而至於合抱;夫何此草,一旦一夕而遂曰凌霄。是使藜藿蒿萊慕高艷而仰翹,翹也安知,蘋藻自潔,蕙蘭自芳。芙蓉出汙而自麗,芝蘭不培而自長。或紉佩帶,或采頃筐。或製裳於騷客,或登歌於樂章。故得爲馨爲薦,爲嘉爲祥。皆無附著,亦以名揚。奚必托危柯而後昌。吾謂木危多枯,風高必折。當是時,將恐摧爲朽荄,不復萌蘖,豈得與百卉並列也耶!
吾鄉前輩,詩不乏,賦寥寥,紫嵓外不見也。此卷中有郭甕翁《凌霄花賦》,寄寓卓然。令孫兒抄出,詒戴仲存笥中。乙卯春傅山記。
凌霄花小賦,勁簡可誦矣。楓仲序甕山集。(戴廷栻,字枫仲。——编者注)
郭紘,生卒未详,字伯瞻,平定人,号石瓮山樵,明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官户部员外郎。《山西通志》《平定州志》有载,称“生有异质,四岁时有示以字者,即识之不忘,读书穷极理要”“工书法,尤长于诗”“及官计曹,与诸先达议论,众敛手推服。如许公松皋、乔公白岩咸忘分下交,白岩称其文似左氏,词类屈平”。著有《石瓮山人诗卷》等。这篇赋挖苦了自身无才无德,凭借缠绕依附权贵实现青云凌霄之辈,点明“木危多枯,风高必折”,靠别人是靠不住的。同时还说苹藻、蕙兰、芙蓉、芝兰“为馨为荐,为嘉为祥”,但“皆无附着,亦以名扬”,所以做人处事还是要想办法做好自己,很励志,很正能量。
虽傅山与戴廷栻之后记文字不多,但对于研究傅山,特别是其对“赋”这一体裁的艺术观和价值观有很大帮助,也可补《傅山年谱》中顺治十四年(1657年)丁酉春之内容。
赋有劝世讽谏之意,跋有研究傅山之用,特为之记。
□郝岳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