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医·破晓篇》马伯庸 著
上海文艺出版社
一个在日俄战争中死里逃生的东北少年、一个在伦敦公使馆里跑腿的广东少年、一个不肯安享富贵的上海少女——这三个出身、性格、际遇各不相同的年轻人,在一九一〇年这一个关键节点,同时踏入了中国红十字会总医院,开始了他们纠葛一生的医海生涯。
作为中国第一代公共慈善医生,三个人身上肩负的责任比普通医生更加沉重。哪里有疫情,就要去哪里治疫;哪里有灾害,就要去哪里救灾;哪里爆发战争,就要去哪里冒着枪林弹雨,救死扶伤。上海鼠疫、皖北水灾、武昌起义……晚清时局的跌宕起伏,无时无刻不牵扯着三人的命运。他们相互扶持,从三个蒙昧天真的少年,逐渐成长为三名出色的医生,在一次次救援中感悟到,何为真正的“大医”。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说上海第一辆,跟中国第一辆也差不多。大清这几年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渐繁华,什么流行时尚,什么西洋发明,从来都是沪上尝鲜。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车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爷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无暇他顾。这辆车是买给小姐做生日礼物的。”曹经理的眉头抬起又放下,连最后一点点羡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滩烟草大亨,他的独生女儿别说买辆车,买栋楼也是分分钟的事。要不是有一层宁波老乡的关系,这笔买卖都轮不着他姓曹的来做。
不过这姚小姐也委实古怪,不去学女红,反倒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有钱人家的教育真难以揣度。
“陶伯伯,我们现在就能把它开回去吗?”姚英子在驾驶座上探出头来,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海岸时下午六点,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曹经理赔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只是没司机呀!”姚英子大声道:“我来开!我来开!我在杂志上看了好多遍了!简单得很!”
曹经理一惊,连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岁就在江湾学骑马了,想来这汽车总不会比骑术难。”曹经理还想劝几句,可瞥见管家也是一脸无奈,这才意识到谁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钟之后,这辆汽车调试妥当,离开了虹口华顺码头,稳稳地拐上东百老汇路。
整条东百老汇路都是碎石加沥青的马卡丹路,路面平整坚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汽车而存在的。汽车如同一头饥饿的野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起来,身躯几乎化为一道残影。只能听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像在咆哮。
姚英子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快的速度,就连长发被大风吹得四处飘舞,都舍不得闭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兴奋地大叫起来:“太过瘾了,要是爸爸也在车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宽慰道:“老爷忙于万国红十字会的事,等东北那边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东北?打仗?红十字会?”这几个词对姚英子来说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只有第三个词引起了她些许兴趣:“红十字会,那是什么?”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类,老爷在家里提过……”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来,指着黄浦江方向一个穿红马甲的洋人喊:“你看!是跑马!”
在这一带,码头与江面之间有很宽阔的滩涂,与东百老汇路平行。租界的洋人没事喜欢过来骑个马。此刻那名骑士正骑在一匹棕黄色赛马背上,兴致勃勃地练习着冲刺。姚英子好胜心起,一捏喇叭,“咔嚓”一声把杆位推到了二挡。
骑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竞争对手,他双腿一夹,坐骑越来越快,蹄子如雨点般落在滩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终究难以匹敌机械的力量,二十几秒后,汽车便超过了骏马,把那个一脸蒙的骑手甩得远远的。
姚英子丝毫不打算减速,继续在路上驰骋。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减速了。”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动让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几乎与车子融为一体,她们俩都天生应该纵情驰骋。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轮子便从东百老汇路碾到了东唐家弄的路口。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窄,人也聚得多起来。沿途的小贩、报童、剃头匠与商铺伙计何曾见过这么一头金属蛮牛,听到汽缸的轰鸣声,无不惊慌地躲避,街面一时大乱。
姚英子正盘算要不要调头回去再开几圈,前方却陡然出现一根粗壮的高大木杆。
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电报总杆,矗立在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之间。它的杆头呈“丰”字形,六个端头扯出三路电报线,通过外白渡桥向黄浦延伸。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脚夫本来蹲在杆子旁边,一见车子冲来,吓得朝右边闪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脚同时去踩刹车板。可是,汽车的方向杆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刹车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驾驶的姚英子,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成动作。
车轮只来得及偏转几度,车子便以极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电报杆上。
在一刹那间,车头的金属零件轰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翘起。姚英子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车厢,仰面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剧痛从后脑勺传过来,不断鞭笞着神经,把好不容易凝结在视网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挣扎着要抬起脖子,却模模糊糊看到那截“丰”字形的电报杆头,扯动数十根长线朝自己砸过来。
她根本无力抵挡,只能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在面前,两只手臂支住倒下来的电报杆头,还发出一声叫喊。姚英子头晕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谁,可求生欲让她强拖着身体,挪动了半米。
那黑影见她安全移开,这才轻轻放下手臂,闪身让杆头重重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