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聚焦明清文人的心态和生活世界,展现“丰腴”的历史场景,《恋恋红尘》节选——

士大夫的逸乐

  •   《恋恋红尘》李孝悌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作者从物质文化史研究出发,在大量文集、情歌、戏曲和图像数据等资料的基础上,围绕明清士大夫文化与城市生活,通过对余怀、冒襄、王士禛、郑板桥、袁枚等人的研究,描绘其文化生活、内心世界等面向,同时,亦从普通人的世俗生活切入,对明亡之际的女性人物进行细腻而生动的描摹,展现了从明清到二十世纪的士大夫生活、普通民众(特别是妇女)的情欲世界及近代上海的城市文化。这些城市中热闹、世俗、真实的市民生活,不断丰富着我们对历史与文明的想象。
      除了畅游江南的名山古剎,和文士故交的宴饮雅集也是王士禛闲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康熙三、四年的红桥修禊和水绘园修禊,更成为王士禛五年仕宦生涯中值得特别铭志的重大事件。修禊之所以不同于一般经常举行的文人聚会,不仅因为它是偶一为之的盛事,同时也因为它营造出一种情境,让酬酢、宴饮和其他的艺文活动,能以一种更精粹而密集的方式,纷然并陈。参与者或是因为活动的规模,或是因为活动的强度,好像真的经历了一次洗礼,留下毕生难忘的经验。而透过文字的记叙、传颂和后人的追忆、渲染,这些文人雅集的意义,又从个人生活中的高峰扩展成清初文化史上的盛事。
      水绘园是冒辟疆在扬州府如皋县长期经营的祖传园林,地富水竹,入其中者如游深林大壑。在王士禛的记叙中,美酒、佳肴,共丝竹管弦、山光水色,让这一次告别江南的盛宴荡漾无限狂欢的色彩。虽然这八首诗像是一句一典的奥义之书,将所有不谙符码规则或经典传统的外邦人摒除在门墙之外,但透过像惠栋这样渊博的考据学者的导引,我们却仍然能够穿越华丽、炫耀的文字迷宫,进入清初士大夫极度雅致的文化世界之堂奥。重重屏障的符码一旦破解,三百多年前的欢愉立刻毫无窒碍地跃涌而出。在对诗作的时空背景作了简单的交代后(“今来三月青春深,浯溪窈窕桃花林”),王士禛毫不遮掩地引用明儒杨慎酒后“胡粉傅面,作双丫髻插花”“诸妓捧觞,游行城市”的典故,为暮春三月的这场狂欢定了基调。而这种痛饮狂歌的少年之游,必定会在众人各奔前程之后,留下鲜明的记忆:“春衣明岁杜陵游,忆汝狂歌拓金戟。”
      水绘园中虽然吃不到洛阳的羊肉、奶酪,却有南方初春的时鲜菜蔬:“未传洛下羊酪法,且醉淮南樱笋厨”,更重要的,有着新造的醇酒佳酿:
      暮春三月为水嬉,棠梨叶大山禽啼。
      田家社酒压缸面,雪白橙香玉练槌。
      夜听醡头滴春雨,晓报提壶如泼乳。
      醉乡大户百分空,起唤花奴自挝鼓。
      对王士禛来说,至此而不醉,那简直辜负了满园的春光。而宾主展卷静观之际,千年前王羲之兰亭修禊的场景,仿佛在水绘园中再度展演:
      西豪里中访老友,况复陈生与我厚。
      辟疆园敞罗群贤,大儿小儿唱铜斗。
      烟际鸬鹚一只飞,吴歌水调欲沾衣。
      风光如此不成醉,帽影鞭丝何处归。
      回溪绿净不可唾,碧萝荫中棹船过。
      落花游丝春昼闲,独许先生此高卧。
      剧怜风物共披襟,萧然丝竹皆清音。
      永和三日今千载,坐使清风满竹林。
      (时出文衡山《兰亭卷》同观。)
      从诗后的自注中,我们知道主客一行在园中观赏了以兰亭修禊为主题的画作。收藏这幅作品的冒辟疆在《水绘庵修禊记》中,则有更进一步的描述:“枕烟亭几上有文待诏《兰亭修禊图记》一卷,卷素朱黮碧隐,茂林修竹,羃娟,展玩如与王、庾诸子弟捉尘面谈。”
      茂林修竹、山水清音和宽广的园庭,为士大夫的雅致文化提供了不可或缺的时空氛围。不过在雅静的艺术鉴赏和萧然丝竹外,悠扬的乐音——不论是吴歌水调或银筝、琵琶伴奏的戏曲演出——同样是水绘园雅集的要素。冒辟疆对水上泛舟时的清吹数部和在园内寒碧堂中的戏曲演出,都有详细的记叙。
      在这样一个管弦拉杂的狂欢之夜,难怪王士禛要发出痛饮十石的豪语。
      相较于水绘园修禊更具士大夫精英色彩的雅致、考究,以扬州为背景的红桥修禊,则除了旖旎的春光,还多了一份对城市生活的描绘。
      红桥修禊先后举办过两次。康熙元年,王士禛和陈其年等人修禊红桥,并将酬唱诗文编成《红桥唱和集》。康熙四年,再次举行同样的聚会,王士禛并赋成《冶春诗》二十首。在这些诗作中,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将三月的春光点缀得无限柔媚的桃花和垂杨:
      今年东风太狡狯,弄晴作雨遣春来。
      江梅一夜落红雪,便有夭桃无数开。
      野外桃花红近人,秾华簇簇照青春。
      一枝低亚隋皇墓,且可当杯酒入唇。
      三月韶光画不成,寻春步屧可怜生。
      青芜不见隋宫殿,一种垂杨万古情。
      同样是隋宫和帝冢,在郑板桥的诗作中呈现的是荒芜衰败的景象;在王士禛的笔下,却用来为千古名城不变的春光,做了文化和历史的装点。在青春似火的桃红外,如锦绣般盛开的海棠,更让他不可自抑地在花前痛饮:
      海棠一树淡胭脂,开时不让锦城姿。
      花前痛饮情难尽,归卧屏山看折枝。
      在与世隔绝的水绘园中,王士禛和遗老、名士把玩名画,撩拨管弦,一幅晚明士大夫的颓废景象。《冶春诗》则在韶光春色中勾勒出红男绿女的身影,让我们据以想象清初扬州的城市风情:
      红桥飞跨水当中,一字阑干九曲红。
      日午画船桥下过,衣香人影太匆匆。
      扬州少年臂支红,桃花马上柘枝弓。
      风前雉雊雕翎响,走马春郊如卷蓬。
      而市井中小贩叫卖蜜糖的景象,也一定会像江城花事一样,长留在回忆中:“东风花事到江城,早有人家唤卖饧。他日相思忘不得,平山堂下五清明。”
      红桥富于山光水色、亭榭园林,原本就是一般游客必定造访的胜景:“游人登平山堂,率至法海寺舍舟而陆,径必出红桥下。”王士禛也几度登临,哀喜莫名:“予数往来北郭,必过红桥,顾而乐之。登桥四望,忽复徘徊感叹。当哀乐之交乘于中,往往不能自喻其故。”而经过两次红桥修禊和文士唱和,不但红桥声誉鹊起,成为象征扬州的名胜景观,王士禛个人的姿容、才情,更被渲染成足以踵武前贤的传奇。《年谱》中对康熙元年第一次红桥修禊后造成的轰动有如下的记叙:“山人作《浣溪沙》三阕,所谓‘绿杨城郭是扬州’是也。和者自茶村而下数君,江南北颇流传之。或有绘为图画者,于是过扬州者多问红桥矣。”
      王士禛的哥哥王士禄在第二次红桥修禊后所作的评论,不仅对王士禛传奇的出现有着动人的描述,事实上也是形塑这项传奇的一环:
      西樵先生云:“贻上蚤负夙惠,神姿清彻,如琼林玉树,朗然照人。为扬州法曹日,集诸名士于蜀冈、红桥间,击钵赋诗。香清茶熟,绢素横飞,故阳羡陈其年有‘两行小吏艳神仙,争羡君侯断肠句’之咏。至今过广陵者,道其遗事,仿佛欧、苏,不徒忆樊川之梦也。”
      王士禛在扬州推官任内的政绩,固然为日后近四十年亨通的仕途奠下重要的基石,但在陈其年的回忆中,王为人艳羡不已的声名,其实是在繁花盛开,充满了颓废气息的诗酒流连中建立起来的:
      官舫银镫赋冶春,廉夫才调更无伦。
      玉山筵上颓唐甚,意气公然笼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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