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窟可以称得上伟岸吗?当然可以。以云冈石窟为例,在当时的文献记载中,对其的描述是“真容巨壮”“世法所希”“雕饰奇伟”“穷诸巧丽”“骇动人神”……无一不让人感受到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力。
1月2日,云冈研究院院长、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杭侃以“看见山西:石窟的伟岸精神”为题,带领观众一起走进石窟的内在世界。讲座中,他立足山西,围绕云冈、天龙山、金灯寺等经典石窟,探讨云冈模式、天龙山样式的广泛影响,同时介绍金灯寺石窟的独特价值和石窟守护人的奉献精神。
杭侃简介
1965年5月生,江苏南通人。1998年7月获得博士学位,到上海博物馆工作。2003年11月任职上海市历史博物馆,2007年9月调任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现任云冈研究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历任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副馆长,北京大学考古文博学院副院长、院长,山西大学副校长。主要研究方向为佛教考古、宋元考古、博物馆学。发表《云冈第20窟西壁坍塌的时间与云冈五窟最初的布局》《河北定县两塔基出土净瓶的几个问题》《清明上河图再研究》等论文。出版有《参差集》《东京梦清明上河图》《中华文明传真》两宋卷和辽金元卷、《永远的三峡》等。曾组织实施和参与策划了“草原瑰宝——内蒙古文物精品展”“雪域藏珍——西藏文物精品展”(上海博物馆)、“奇迹天工”(中国科技馆)、“秦汉与罗马”(北京世纪坛)、“寻找致远舰”(北京大学)、“中国与世界”(云冈研究院)等三十多个大型展览及图录的编写工作。曾入选教育部“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获北京大学十佳教师、国家教学成果二等奖。主要社会兼职有中国考古学会宋辽金元明清专业委员会主任、全国社会科学基金评委、教育部教学指导委员会历史学类专业指导委员会副主任、住建部历史名城委员会副主任等。
平城实力的集聚和云冈模式的形成发展
云冈模式由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宿白先生提出,源自其发表的《平城实力的集聚和“云冈模式”的形成与发展》一文,文中有两个侧重点,一个就是平城实力的集聚,也就是说云冈石窟的开凿需要人力、物力、财力的保障。另一个侧重点就是云冈模式的形成和发展,在全国造成了很大的影响。
关于平城实力的集聚,杭侃老师举了两个例子来印证。首先是民族融合,以乙弗勿敌国来说,大家可能会对这个国家很陌生,它和鲜卑是一个大的族群,都是出自大兴安岭一带的东胡,此后不断西迁,迁到了青海湖一带,后来又被吐谷浑征服。北魏太武帝统一北方后,被吐谷浑吞并的乙弗勿敌国首领遣其子乙弗莫瓌去平城当质子,他年纪轻轻英勇善战,跟随太武帝多次出征,颇得赏识信任,后娶太武帝之女上谷公主为妻。此后,乙弗家族又跟随孝文帝南迁,来到洛阳。再往后,他的家族中有一个女儿成为西魏的乙弗皇后,一部分人又随其迁往长安。从这个例子可以看出,北魏确实是一个民族大融合的时代。
其次是中外交流,杭侃老师认为,“大同是平城时代丝绸之路的起点。”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解释道,《魏书·西域传》叙述西域国家的方位时基本以“某某国,都某某,相对方位,去代某某里”为固定程式,如“乌孙国,居赤谷城,在龟兹西北,去代一万八百里。”代就是现在的大同,去代多少里,也就是距离平城多少里,因此可认为平城就是当时丝绸之路的起点。《北史·西域传》记载,粟特国商人“多诣凉州贩货,及魏克姑臧(凉州)悉见虏。文成初(452年),粟特王遣使请赎人。诏听焉”,可知当时有较多的粟特商人被北魏掳到都城平城。此外,在大同的考古发现中也出土了许多来自西域的金银器和玻璃器皿,这些都表明,当时的平城中外交流频繁,是一个国际化的大都市。
那么,云冈模式是如何形成和发展的?宿白先生是这样说的,“云冈石窟是新疆以东地区最早出现的大型石窟群,又是当时统治北中国的北魏皇室集中全国的技艺和人力、物力所兴造……它所创造和不断发展的新模式,很自然地成为魏国领域内新造石窟所参考的典型。所以,东起辽宁义县万佛堂石窟,西到陕、甘、宁各地的北魏石窟,无不有云冈模式的踪迹,甚至远处河西走廊、开窟历史早于云冈的敦煌莫高窟也不例外。”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如果要形成一个石窟的模式,必须有一个要素,就是需要产生比较广泛的影响。
佛教是沿着丝绸之路传播的,首先进入新疆地区,在那里有克孜尔石窟等著名的石窟,但是克孜尔石窟还有比较浓厚的外来艺术风格。此外从技法上来说,新疆石窟是壁画加塑像。但云冈不同,云冈石窟是一个蓬勃向上的民族开凿,在朝代的上升期。说到云冈模式的广泛影响,杭侃老师举了一个例子,甘肃泾川王母宫石窟,被媒体称为云冈石窟第6窟的“升级版”,二者非常相像的,从题材到雕刻手法、形象等都有很多可比性。这是因为泾川是丝绸之路上的一个要道,云冈石窟作为一种样式、模式可能影响到了这里。
此外,我们还可以从一些文献记载中看到云冈模式的广泛影响。《魏书·释老志》记载,“景明初,世宗诏大长秋卿白整准代京灵岩寺石窟,于洛南伊阙山,为高祖、文昭皇太后营石窟二所。”“这段话中的世宗,即孝文帝的儿子。准,就是仿造。代京,就是现在的大同。灵岩寺石窟,即云冈石窟。意思就是说世宗下诏仿造大同的云冈石窟,在洛南伊阙山为他的父亲孝文帝,母亲文昭皇后造窟立像,也就是龙门石窟的宾阳三洞,可惜由于石质不同、政局动荡等原因,当时并没有完工。”杭侃老师说。另外一方面也说明,从雕刻这个角度来说,云冈培养了一批工匠,然后慢慢的散布到全国,再培养后代,对很多地方的石窟都产生了影响。正如宿白先生所说的:“云冈石窟影响范围之广和影响延续时间之长,都是任何其他石窟所不能比拟的。”
天龙山样式和文化遗产的情感价值
说到天龙山石窟,杭侃老师首先谈到北魏六镇,因为它可以上接云冈石窟,下启天龙山石窟。
所谓“北魏六镇”,就是北魏民族入主中原后,为防止北方柔然人入侵,就布设了六个军镇,驻扎了大量的士兵,而且这些人是以鲜卑人为主的,士兵的地位很高,作战勇猛,在当时被称为“国之肺腑”。但是迁都洛阳之后,这里离平城有一定的距离,士兵的待遇就不太好了,所以北魏末年的时候吏治败坏,经济衰退,六镇变得不安稳起来。正光四年(523年),六镇武装起事,昔日的国之爪牙,成为反对北魏政权的“叛民”。边镇军事豪强乘机扩充实力,其中在晋阳(今太原)一带的尔朱荣实力最盛。
那么为什么说它上接云冈下启天龙山呢?在《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中提到,云冈石窟的开凿工程“终乎正光”,也就是说北魏迁都洛阳后,云冈石窟并没有停止开凿,而是到了正光年间才停止,这一点是学术界关注比较少的。
534年,北魏分裂成东魏和西魏,继之而起的高欢在晋阳设立大丞相府以遥控朝政,高欢及后来的北齐帝王,都刻意经营晋阳,使晋阳成为北魏、东魏、北齐三代实际上的政治中心,史称“霸府”。而天龙山石窟就开凿于东魏、北齐、隋唐时代。有许多文献记载,都说明当时佛教的兴盛和晋阳的重要。如《北齐书》称“并州之太原、青州之齐郡,霸业所在,王命是基”。《续高僧传》卷二十三《昙显传》载“于是齐境一心奉佛,国无两事”。
关于天龙山样式,杭侃老师介绍了一篇台湾学者颜娟英的文章——《天龙山石窟的再省思》,文中提到,“在表现手法上,天龙山石窟却有其独特的细腻写实与质感的柔软度,形成它独特的风格。”这就是所谓的天龙山样式。
在2021年的央视春晚上,杭侃老师与讲述人张国立共同揭晓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消息:流失海外的国宝——天龙山石窟第8窟佛首造像回归祖国了!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2020年9月14日,国家文物局监测发现,日本东瀛国际拍卖株式会社拟于东京拍卖一尊“唐天龙山石雕佛头”,疑似山西省太原市天龙山石窟在历史上流失的文物。经鉴定研究,判断应属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佛龛主尊佛像的被盗佛首。
为什么能判断它来自天龙山石窟?又为什么能判断出是第8窟的造像呢?杭侃老师认为取决于两个条件,一个是石质,因为各地的造像石质和风格都不太一样,所以能确定它是天龙山的。但是天龙山流失的佛像很多,具体是哪一身?幸运的是,这个窟有保存的老照片。佛首的脸颊有明显的从右眼睑下向右耳延伸扩展的风化面,面部细小的砂岩颗粒与上个世纪20年代外村太治郎、岩田秀则拍摄的天龙山石窟旧照相符,因此,可以断定它就是天龙山石窟第8窟北壁主尊的佛首。
通过这尊佛首,杭侃老师进一步解释了颜娟英所提到的“细腻写实与质感的柔软度”。简单说就是所用的石刻技法不一样,比如北魏造像采用的是直平刀法,出来的线条比较劲力,佛像给人一种“凛凛然若对神明”的感觉。而天龙山的这尊佛首因为用的是圆刀法,加上砂岩的质地感,给人一种更加柔和的感觉。
天龙山石窟的艺术水平非常高,但可惜的是在上个世纪20年代遭到大规模破坏,头像被盗割殆尽,许多佛首流失日本。当人们再次看到天龙山石窟完好的佛首时,会想到百年沧桑中华民族走过的历程,所以很多人看后都泪目了。文化的力量,无声且震撼。这也是杭侃老师提到的文化遗产的情感价值,他认为,文化遗产不仅仅是具有历史的、艺术的、科学的价值,它还应该具有情感的价值。
金灯寺石窟与它背后的守护者
金灯寺,位于山西平顺县和河南林县交界处的林虑山巅,地势险峻。该寺由东向西一共七个院落,分布着14个洞窟、37个佛龛、500余尊摩崖造像,现存石窟开凿年代从明弘治十七年(1504年)起,至明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止,历时60余年。这些洞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模拟地上的佛殿。由于它的建造年代最晚,规模还比较大,一处洞窟又是仿木结构的,洞窟内还有完整的水陆道场的连续浮雕,所以学术界也把它称为“中国石窟最后的辉煌”。2006年5月,金灯寺被国务院确定为第六批国保单位。
在金灯寺石窟中,最典型的是第5窟的水陆殿。它是一间仿木结构的三间殿堂,进入殿内,下方还有一方晶莹的水池,清澈见底。这是因为在西北角有一个泉眼,泉水注入池中,不盈不涸。池上有一个田字石桥,游人可以沿桥绕窟观赏佛殿。殿内正面有三尊佛像,分别是释迦牟尼、文殊和普贤,背后有倒坐三大士像,后壁也并坐三佛。此外,殿内还塑有许多的菩萨、罗汉像,四周墙壁上满是水陆道场浮雕。
讲完金灯寺石窟的学术价值,杭侃老师又为大家介绍了一个人,他就是守护该石窟的冯开平。由于金灯寺位于太行山高处,人迹罕至,所以长期以来只有冯开平一个守护人,很多媒体都曾报道过他的事迹。从1995年至今,冯开平先生与荒山野岭、青灯古佛相伴,远离喧嚣与人群,只为守护那一份责任。很多时候寺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喜欢趴在悬崖边上眺望山下的风景,默默地看着石窟。在此期间,他遇到过不止一次危险。全国很多的这种石窟,藏在深山中,原来没有更好的安全和监控设备的时候,就是靠这些默默奉献的守护人在守护。
讲座最后,杭侃老师总结道:“如果仅仅说石窟有伟岸的精神,还不全面,是石窟守护人的内心,拥有着伟岸的精神。正是这些最为质朴的守护人,以及国内一批又一批默默奉献的文博人,撑起了文化的脊梁”。
山西晚报记者 南丽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