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夜读

一部乡土中国沧桑巨变的文学史诗,《白洋淀上》节选——

雪婚礼

  •   《白洋淀上》 关仁山著 作家出版社
      该书是中国作协国家级文学创作计划——“新时代山乡巨变创作计划”的首部作品。该计划旨在高扬理想精神和强烈的使命感,书写生生不息的人民史诗,用跟得上时代的文学精品开拓文学新境界,以新鲜光亮的文学力量,激发新时代乡村振兴的斗志和坚定信念。
      《白洋淀上》是一部全景式抒写新时代山乡百姓生活的黄钟大吕之作。作品以2017年至2022年白洋淀新区成立和乡村振兴为大背景,以白洋淀渔民王永泰和他三个儿子王决心、杨义成和王德为核心展开的命运故事。重点描绘了王决心从一个打鱼人成长为央企工匠、妻子乔麦从备受家暴的养鸭女成长为具有家国情怀的乡村新人的过程。作品气势恢宏,人物众多,情节一波三折跌宕起伏,有浓郁的华北乡村、特别是白洋淀水乡的生活气息,景色描写十分传神,别开生面,洋溢着诗情画意之美。
      为等一朵祥云,王决心错过了最佳婚期。
      婚礼是人生头等大事,婚期无限期延迟,眨眼就进了腊月门儿。
      王决心催促老爹王永泰赶紧定下来,王永泰一咬牙,将婚期定在了正月的破五那天。尽管老人提心吊胆,还是往好处想,如果九朵祥云聚拢过来,合成一朵,天空里就会闪闪发光。
      凌晨五点多,王永泰醒了。
      他撩起窗帘,从窗子融化的地方往外瞅,下了鹅毛大雪,满院堆着层层雪坨子,一群苇茬鸟声声鸣叫,惊醒了自家黄狗淀子,淀子从狗窝里咿咿唔唔地钻出来,在雪上滚了几下叫醒了主人。雪粒狂吻着村庄、土地和冰淀。大雪拖慢了忙碌的人影,连早晨煮饭的炊烟也有些迟钝,但是,烟火滋生、蔓延,酝酿着温暖景象。
      终于,家家户户的烟筒冒起了袅袅炊烟。
      王永泰闻了狗吠,不一会儿,院里的淀子也跟着叫起来。王决心翻来覆去大半宿没有睡好,忽然听见了淀子的犬吠,揉着惺忪的睡眼,鼻孔里嘘了口气。夜里的梦极怪,梦也溜得快。那感觉就像九朵荷花,一夜间都落了花瓣。
      王决心问:“爹,看啥呢?”
      王永泰说:“大雪封门了!”
      王决心说:“下雪了,这婚结还是不结?”
      王永泰说:“瑞雪兆丰年,凭啥不结啊?”
      王永泰难受地咽了口唾沫,然后拧了屁股下炕,扑进雪野里,脚下的棉靰鞡吱吱响个没完。瞅不着人影,也看不见一个村庄。码头的船被雪覆盖,像隆起的一片山丘。冷风一吹,老船荡出舒筋展骨的梆梆声,声音清脆。冰床上压着一层积雪,被风舔掉了,袒露黑色的脊骨。冰床压出一溜弯弯曲曲的雪沟,瞬间变成了灰色。房舍、老船、老梨树、苇垛、残荷都披着白雪,笼罩在一片清凉迷人的景色里。
      王永泰折回到家里,脚就踩进雪窝子里。
      他将手中的雪团狠狠一摁,扔了。厚厚的雪,最后还是吸掉了杂乱的声音。王永泰抓起铁铲,蹶跶蹶跶地铲院里的雪。
      王决心跟爹不一样,打开大门,快刀斩乱麻地扫,哧啦哧啦地打开一条一条通道。
      风从西北方刮来,天寒地冻,哈气成霜。
      “好冷的天啊!”王决心冻得缩着脖子,龇牙咧嘴。他的头微微歪着,身子上下颤动。
      太阳在云层躲着,也挡不住天亮。
      王永泰仰脸望天,太阳蒙在铅色的云层里,天空灰蒙蒙的,一朵祥云好碰,九朵祥云凑一块就难上加难了。白洋淀人有个夙愿,九条河入了白洋淀,喜事也秉承了“九九归一”的美意。他心里痒兮兮的,既好受,又难受。
      天上的睡莲开了,轻轻摇出一朵祥云。
      “爹,你看那有一朵祥云。”王决心惊喜地喊。
      王永泰眯了老眼细瞅,云朵模模糊糊,咋瞅也不像九朵莲花的形状。他的脑袋震荡了一下,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老天爷啊,别出啥事,还有啥事比儿子婚姻幸福更重要啊?
      无论如何,雪、祥云和喜事的矛盾越来越突出了。
      一阵狂风,刮着狂雪,王永泰有些摇摆。他瞅见树枝开始摇动,霜雪大块地往下落。雾眨眼间都开了。
      铃铛从睡梦中睁眼,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老脸就像黄昏慢慢收拢花瓣的睡莲。她头发花白,满脸褶子,不失红润。她伸了个懒腰,眼睛微眯,嘴巴半张着,枯瘦的胳膊钻出被窝。随着一阵铜铃响,花猫也随之醒来了,猫的声音使铃铛奶奶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她瘪瘪的腮帮鼓起来,嚷嚷道:“永泰,决心,你们在哪儿?”
      王永泰进屋来了,问:“娘,您醒啦?”
      铃铛小声嘀咕:“永泰,今天是多少号?”
      王永泰兴冲冲地说:“娘,二〇一七年二月一日,决心大喜的日子!过了年,破了五,年后下了第一场雪。”
      铃铛东张西望地观察动静,缩回了手,将铜铃铛慢慢放好。她掐指一算,这个日子是破五。
      铃铛学名叫邢桂芹,一九一二年夏天出生在白洋淀圈头村。今年是二〇一七年,掐指一算,她活到了一百零四岁,成为王家寨最大的寿星佬。
      她能记住的最早的事情,不是传说和古乐,也不是家族的鱼丸,而是当啷当啷清脆的铜铃声。铜铃挂在门楣上,风吹响了铜铃。铃铛娘把铜铃系在她的脚脖上,她得了外号“铃铛”。
      她嘴里常常念叨:“人这一辈子,没有吃不了的苦,也没有享不了的福。只管瞪着眼睛往前走,走着走着,幸福就结伴儿来了。”
      老人最辉煌的事在抗日年代,她跟王家寨的男人大抬杆结了婚,开了祖传的鱼丸店。这个小小鱼丸店,多次为雁翎队刺探情报,不久,她就被日本人抓到了保定高阳县城,男人大抬杆和好友水上飞联合虎头山的蓝灯匪许大彪从鬼子魔窟里救出了她。大抬杆救出了人,铃铛却留在了曲阳的虎头山,成为蓝灯匪的压寨夫人。铃铛动员许大彪带着队伍参加了吕正操的部队,到太行山抗日。铃铛跟许大彪参加了神仙山保卫战斗。反“扫荡”那阵,铃铛参加了雁翎队,带着八路军的一百多个孩子隐蔽在白洋淀,成为一名乳娘;抗日战争胜利,她当了村农民协会主席搞土改。许大彪在平津战役中阵亡,她跟大抬杆复了婚,解放后当了村支书。婆婆邢玉芳瘫痪之后,她辞掉了村支书照顾婆婆二十年,在村里成为一段佳话。
      王决心的婚礼无限期地延迟,铃铛心里像猫抓似的,惊慌不定,不得安生。男女婚事磨人,种瓜不得瓜,种豆不得豆,却等来了一场鹅毛大雪。
      王永泰端来一碗小米粥,铃铛奶奶喝了,揩揩嘴巴,王永泰就踏实了。他出了门,将院里新落的积雪扫净了,站在院子里,他要亲眼看到彩霞捧着祥云蹦出来,越精彩越好。
      王永泰站在狗窝旁,朝东方看,当然,除了暗淡的黑云和掉落的星星,啥也看不见。
      王决心不知爹跟奶奶说了啥,又在闹哪样,乖乖哄道:“您要当老公爹了,今后让朱环孝敬您,高兴吧?”
      王永泰绷着脸皮,严厉地说:“高兴是高兴,你小子可得小心点,婚姻大事非同小可。”
      王决心点点头:“您放心吧。”
      天已大亮,满地的阳光,颤悠悠的,村庄迅速变幻着颜色。人们开始走动,雪地就被破坏了。太阳像一个火球,嘭地砸下来,砸到白色的雪野,溅出万丈金光,芦苇垛一片斑驳。一阵风吹起,雪粉就飞扬起来,苇垛里的苇秆儿撞击着苇秆儿,沙啦沙啦响,奏响了白洋淀冬日的晨曲。
      冷得让人哆嗦,苇茬鸟不怕冷,它敢于唱主角,嘴巴露出通红的喉咙,叽叽喳喳,把人带进无忧无虑庄严的境界中去了。
      王决心知道,按照淀上的习俗,新郎要点亮新房里所有的灯,星星点点,照亮婚房的角角落落。婚房已经粉刷了一遍,灰土、蛛网和烟熏的黑痕都荡然无存。门口的红灯笼也亮了,哗啦啦晃荡,炫着喜气。
      “这天啊,有点邪乎。”铃铛老人笑了笑,说。
      老人不再装聋作哑,如果不是冬天,王家寨就蜿蜒地盘踞在无边的水中,像一个鱼丸子。冬天不一样了,茫茫大雪中,老人舒畅地伸了一个懒腰。她透着窗户望去,早起的人影在窗前晃来晃去,他们开始做着各种婚庆准备。
      王决心的家在村东头,瓷砖镶嵌门楼,横着一个刻着福字的影壁,如果不是冬天,远门朝着一片浮着绿苔的淀水,影壁就将水里邪气挡在了门外。
      霞光流出来,还是不见那九朵祥云。这给王永泰老人蒙上无数障眼的疑团。太阳终于挣脱出来了,圆圆的,像升起的红色气球,将整个大淀照得通红。苇茬鸟不见了,一群鱼鹰和白鹭从雪野惊飞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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