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却似总无情,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
这是一首情诗,杜牧同样是写给一段短暂情的女主角——那个我们不知道姓名的扬州歌女。
唐诗之中有不少女性的身影,但我们知道名字的寥寥无几。有名字的女性出现在诗人笔下,常常是怀古的追忆,像李商隐写王昭君“马上琵琶行万里,汉宫长有隔夜春”;又或是颂今,像给杨贵妃写诗的李白、写虢国夫人行踪的杜甫。
这有名有姓的女子在诗人笔下是叙事中的角色,写的是她的事迹、她的形象,我们很难看到诗人和她的情感联系。
诗人并不擅长把自己对异性的爱恋写在诗中,当诗人要提笔写与某位女性的感情时,时常会藏起这个女性的身份,不愿让人知道她是谁。李商隐那么多首《无题》究竟写给了哪位女子,千百年来一直是个谜。
有一种例外,能在诗中看到又能清晰感受到诗人真挚情感表达的女性对象,多是那些红尘歌女,她们或许只是一个艺名,但因为诗人的记录而流传至今。
这是东方文化中特别值得注意的一点,是文人士大夫们处理两性关系的矛盾性。在伦理之内的夫妻两性关系,文人士大夫是压抑情感的,甚至带着某种忽视,很少为妻子写只言片语,是冷冰冰的一家之主模样;而在春宵一度的酒肆青楼之中,他们把炙热、激烈的情感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些萍水相逢的女子。
他们羞于谈起夫妻之爱,却得意于为青楼女子写诗传情。
情诗怎么写,我们看莎士比亚写“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见钟情,罗密欧是这样说的,“要是我这俗手上的尘污,亵渎了你的神圣的庙宇,这两片嘴唇,含羞的信徒,愿意用一吻乞求你宥恕。”我们看白居易写“杨贵妃与唐明皇”的重逢,“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写情诗不能直说,总是要绕着写情,要找到一个物来拟这段情。
罗密欧把朱丽叶比作圣殿,白居易把杨妃和明皇比作鸟、比作藤,都是这样。情感越真,就越不要直接说出来,越要找一个象征物。
为何情诗要这样写呢?
杜牧第一句就告诉了我们答案。“多情却似总无情”,两情相悦,总是憎恨时间太短,越多情越怕离别。情浓是因为情人明白,人与人之间情不牢,一旦相离便会变淡,如果一段情感有不得不结束的原因,那再多的情在情人之间看来也是无情了。
情人分别,送行之宴,两个相爱的人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惟觉樽前笑不成”,举杯道别,强颜欢笑,但笑不出来怎么办,该一起抱头痛哭吗?但这分别的命运明明是自己选的,不直说不舍,不明说不忍,一面举杯一面伤感。这种矛盾纠缠着诗人,委婉含蓄,哀而不伤。
情如果直说,说到这里已经是句号了。
因为无言以对的背后是千言万语,不知哪句是重复了千百遍,哪句话忘了说又会遗憾。情到多时,情到浓处,语言显得单薄无力。“我想你”“我舍不得你”“我忘不了你”……都不足以表达心声,于是干脆无语凝噎。
这时,诗人找到了象征物——宴会上的“蜡烛”。“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诗人的心情已经不足以直接用语言表达,那么在这种感伤下,诗人眼中的世界就变了模样:灯火憧憧夜的那支蜡烛,此刻化身成为诗人,它的芯就像诗人的心在熊熊燃烧,它融化的烛液就像诗人那不曾滴下的泪水,源源不绝,垂泪到了天明,到了最后的分别时刻。
何以见勇士,在危难之际;何以见多情,在无情之时。
离别是给情深义重准备的毕业礼。
十八花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