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评语
《流动厨房》截取一个丧偶女人的生活片段,书写农村生活当下场景。农村的流动厨房,几乎是丧娶的代名词,这个囊括生死的概念里,蕴含着生命的律动。流动厨房奔波在乡村之间,而流动厨房里的人,也在情感的航迹中寻找着出口。停留在世间的人们,正像一个个流动厨房,它奔走在生死之间,体验着世间百味。
当下农村,谁家有了红白喜事,要请管乐班子或者是锣鼓队,也要请流动厨房。参加流动厨房的人是农村一队特殊的打工者。平日里,他们在自家土地上忙碌,流动厨房有了活儿,他们就相约组成一支队伍,择菜、洗菜、煮肉、炸鱼、端盘子、刷碗……小说《流动厨房》讲述了一个女人张云河与流动厨房老板兼主厨老矮的感情故事。这篇小说打动人心的地方是那些温暖而纯粹、幽默又不乏温煦的叙述语言,让作品有了某种生机,呈现出一种特殊的日常生活,体味到一个女人面对生活的打击、面对感情波折时的隐忍和韧劲,还有的,就是她层层包裹的对人生充满希望的热情。
人常说,春浇好,夏浇少,秋忌饱。说的是果园浇水。去年一冬就旱,开春了,还是不见个雨星星。垣上一大片果园,掰着指头算下来,大大小小的,有三十多家,浇水,也都是一家挨着一家的排队。果园大小不一样,水到园里的时间也就不能一样,这样呢,有的果园能在白天浇完,有的果园呢,白天浇不完,夜里还要继续看水。张云河家的果园倒是不大,十来亩地。可是,偏偏的,水到她家果园时,已经是大半晚上了。三轮车忽突突开到地头,车灯照着,她拿着铁锨豁开地头的豁口,看着水哗哗地流进了地里,把铁锨扔到车厢,她裹了棉大衣钻到了车篓里。十几年的果园,地早已打磨得平坦坦的了,水进了地,不需要盯着,一两个钟头出去看看水有没有越过土堰跑到邻居地里,有没有平日里没有注意到的水眼。
张云河歪到车篓里,看了一会儿手机,微信里老矮发来一条语音信息,点开,就听见老矮说:明个下牛村有事,八十桌,你安排好人。张云河没有回复老矮。微信里有老矮几十条信息吧,她一条也没有回复过。都是吩咐事情的,有什么好回的。她给天水、三柳几个媳妇打电话、发微信,说了事情,想着明天没时间歇息,她就抓着手机,靠在车座上,头歪着,闭上了眼睛。又哪里能睡得着呢?一会儿看一下手机时间,这样,她一个晚上也没有睡。到第二天半上午,果园才浇完,等她把地头的水渠堵了,给看井计算水费的老何打了电话,才开着三轮车离开果园。等她回到家,已经太阳当头了。
张云河累乏乏地把脏衣服脱下扔到盆里,从水窖压了半脸盆水,哗地一捧水拍在脸上,冰得她的肩膀缩了一下。春了,天气像舒展不开的烂抹布,风一天尘一天,皱巴巴的不能暖和起来。张云河没有找暖瓶加热水。她哗哗地洗手洗脸,是要比平日里洗的时间还要长一些。她要让自己适应这个冷。张云河感到了疲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乏,是没有指望,遥遥无期的,没有方向的,无尽的疲乏。以后的日子,是要比这个还要冷吧,你怎么受得了?这样想着,张云河就把手浸泡在冷水里。倏地,冷气千万根针一样,叫嚣着:来了来了来了来了。它们嗖嗖地扎穿她的皮肤,直扎进她的肉里血里。
张云河的泪水一滴滴砸到脸盆里。
她要把冰冷的手捂在脸上时,手机响了。
张云河知道,肯定是老矮。除了他,还会有谁?她忽地站起,揪过毛巾,三把两把地胡乱在脸上手上抹了抹,倏地从柜子上一把抓过手机,像是跟人抢似的。谁跟她抢呢?屋里就她自己。手机上的“老矮”两个字一闪一闪地亮。张云河嘴角翘起来了。
张云河没想到老矮的车已经在她家门外等她了。她叫他进来,喝口水。老矮不进来,说是还要去买菜买肉,叫她快点。
老矮有个流动厨房,专门承揽红白喜事上的酒席制作。张云河在老矮流动厨房里干了八年了,每年大大小小的红白喜事少说也有二三十件。每次,都是老矮给张云河打电话发信息,叫她约好厨房里帮忙的媳妇,到了办事的那天,他开车把她们接到主家办酒席的地方。张云河会照着老矮的吩咐,根据席数的多少席面的大小提早约好十个或者八个媳妇。张云河带着这些媳妇,在老矮的流动厨房里择菜、洗菜、切菜、洗碗、洗盘子。开席了,她们就一人一个偌大的方木盘,端着五盘或者八盘菜,一桌一桌地挨个上。老矮每次来,也都在门口等她们,不进家。谁家他也不进去。就是张云河家里,这些年来他也只去过两次。一次,是张云河男人从医院做完手术回来后,他买了好几样礼品来看望。他记得,张云河的家收拾得真是敞亮,看哪儿都是利利落落、干干净净的,一点也不像病人住的屋子。他让张云河领一帮媳妇干活儿,当流动厨房队长,也是看上了张云河的干净和利落,当然,还有张云河的勤快和实在。第二次,是去年张云河男人埋葬时,他带着他的流动厨房去做的酒席。
老矮不进来,张云河也不勉强,寡妇门前是非多啊,这样想时,她的心下就旋过一股黑风。
张云河上了车,就给天水、三柳几个媳妇打电话,叫她们往街上走。扭头对老矮说,昨黑浇了一黑间的果园。老矮抓着方向盘,问她一黑间都没睡?她说,天快亮时迷瞪了一下。老矮说,你不早说,我来替换你。张云河笑笑,你这大老板的,我能付得起工钱?老矮斜她一眼,看你说的。
陆陆续续的,说好的媳妇们上车了,车里热闹了。媳妇们叽叽嘎嘎地说笑了一路。张云河呢,坐在副驾驶座上。每次,她都是坐这个座。坐在座上,她也不好好地坐,斜着身子,跟身后的媳妇说玩笑话,跟着她们呵呵呵呵地笑,眼风过处,也扫一眼老矮。老矮呢,话本来就不多,一车的媳妇,他哪里能插上嘴?
到了主家,自然的,要忙一阵子,刷锅洗碗,择菜洗菜,准备晚上的饭。河东这个地方就是这样,红白喜事,最少也要让亲朋吃上两天。虽说只有一顿宴席,其余的呢,或者是五菜一汤,或者是猪肉炖粉条子青菜,都是家常便饭,却也架不住吃饭的人多,这样,厨房就闲不下来,一顿赶着一顿地忙。这次,流动厨房去了一个叫下牛村的小村子。下牛村偏僻,从羊凹岭老矮家拉上冰柜、案板、锅碗瓢盆,时间就不早了,急急忙忙地做了晚饭,洗了碗,收拾了案板,把该放冰柜的放冰柜,该盖好的盖好,他们也没回去。第二天一早还要炸油饼、炒臊子菜、煮面条。回去再赶来做,吃饭就要耽搁了。这样,主家给他们腾出两间空房子,叫他们住。
晚上,老矮把大师傅大胡、老刘和张云河还有那几个媳妇子叫到一起吃糖、嗑瓜子、喝啤酒。老矮说,过了年咱都还没见个面,今天算是我为大家补个节吧。天水嘴快,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呢,正好。三柳说,是呢,咱也来个不醉不归。老矮对大胡说,你看看现在这些个媳妇,咋都没了媳妇样,张嘴就是喝酒喝酒,都成了醉鬼了。天水说,兴你们男人喝酒,就不兴媳妇子喝?媳妇子不是人?天水说着,就抓起啤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半瓶啤酒。大胡斜着眼,瞪天水,好啊天水,没想到你的酒量还挺高,你没听人说能喝酒的女人是当家的女人?我看你家你当家。天水咕咚又喝了一口,张云河叫她慢点喝,说,有的是酒,没人跟你抢。天水却不理会她,跟大胡说,我当不当家你咋知道,你跟我过过一天还是半天?大胡说,我可不敢跟你过,酒量就是胆量,我见你害怕。老刘开玩笑说,要不你俩过过试试?一旁的人也起哄说,要不你俩过两天试一下。天水咯咯地笑说,就是啊,咱俩过两天试试?大胡就把啤酒瓶子砰地碰了一下天水手里的酒瓶子,说,你还是饶了我吧,我举双手投降。
大家哈哈大笑。
三柳劝张云河也喝点啤酒,说你是我们队长,你不喝,我们咋能尽兴?
天水也说,就是啊,大家都喝你不喝,不是成心想看我们醉了的笑话吗?
英英说,是哩是哩,你这老板娘不喝我们咋好喝?
大家也都开玩笑叫张云河老板娘,劝她喝酒。张云河是流动厨房队长,是她跟老矮打工没多久后,老矮这么说的。老矮当着大师傅和帮厨的媳妇子说,云河以后就是咱的队长,你们有啥事,我要是不在的话,就跟她说。有时候,一天有两家事三家事,老矮就把厨房里好多事都交给张云河,叫云河帮忙招呼,老矮说,交给你,我放心。张云河本来就爱操心,这以后,厨房里缺葱少蒜了,猪肉该送了,木耳不多了,一样一样,都替老矮张罗着,俨然是老板娘了。人们在一起干活,也是图个热闹,手上忙着,嘴就胡拉乱扯地开起了玩笑,就有人喊她老板娘。当然是玩笑话。张云河有时不让叫,说这可不是瞎叫的,有时呢,她就装作没听见,也不应,脸面上平平静静的,该干啥还在干啥。人家不过一个玩笑,你能当真?可是内心呢,也是欢喜的,甚至有点,得意。
今天晚上,张云河不管天水几个怎样起哄,她一口酒也不喝。她哪有心思喝酒啊?夫家家底本就薄,结婚十几年来,她和男人四处打工挣钱,建筑工地上推过砖、拧过铁丝、抱过水泥,洗煤厂、果品加工厂也干过。好不容易攒了些钱,盖了三间北房,夫妻俩都说要好好干,攒钱,供女子小子俩娃上高中上大学,等娃娃大学毕业有了工作,日子就松快好过了。然男人还没等俩娃娃上高中,就撒手走了。想起男人,张云河就满心的疼,也生气,你就是个急性子啊,还没过一天好日子享一天福,就急得走了,你说你急啥啊。以前,天水她们劝她喝点,她也能抿上一口两口,有时候她觉得,呼呼呼呼喝一顿,胡说一阵笑话,也挺爽快。现在不是从前了啊。现在,她没了男人。一个寡妇家的把自己喝醉,旁人该咋议论呢。张云河说我今儿个就是要专门看看哪个的酒量大,哪个先醉,我把丑话说前头,哪个醉了,我就把你拉到猪圈去。
张云河没想到天水三柳真有点醉,大胡也喝得有点多了,扯着嗓门胡乱唱,不回屋睡觉去。等张云河和老矮把他架回到屋里,再出来时,院子里,就剩下他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