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奖评语
《祖辈的黄河》全书着力将黄河作为文学形象加以塑造,描述河中风物,记录河上故事,将极具特色的民风民俗进行系统归类和叙述,表现人与自然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语言平实,情真意切,朴素之中透着睿智,精准之中满是情怀,勾勒镂绘出一幅斑驳而生动的黄河全景图,展现了黄河儿女百折不挠与继往开来的奋斗精神。
本书共包含三十多篇纪实散文,由围绕黄河流域相关历史人文知识、黄河流域生态环境变迁、凶险的黄河水情、沿岸风土人情、沿岸自然风光以及作者的黄河流域游记等内容构成。
作者描摹了晋陕峡谷两岸的风物民情,记录了行走黄河的旅途经历,展现了黄河五十年间的巨大变化。作品有历史钩沉,有地理探究,有古今人物,有地方民俗,还有漫步黄河岸边的闲情逸致。
早年间,保德人管游泳不叫游泳,叫耍水。但耍水又仅限于小河和水库里,下黄河不叫耍水,叫凫河。黄河的水,是不敢耍的。
半个世纪前,黄河浩荡澎湃,河上船只往来,热闹非凡。每到夏天,河里凫着很多人,撑船的河路汉,捞东西的年轻人,浅水处纳凉消夏的闲人。那时候娱乐活动少,凫河是民间的体育活动。不用组织,常有三五成群的人相约共渡黄河,顶着浑浊的大浪游到对岸,稍事休息,然后再游回来,相互之间还暗地比赛。
河上船工一般都得会水,有时候,船搁浅或者遇到什么险情,船工就得跳入黄河里推船。黄河河道复杂,大浪凶猛,船只随时都有可能失事。一旦船被打烂,船工就全部落入大浪翻滚的河水中,能不能活着出来,全看水性如何了。船在河上失事,船工们不说船烂,而是说一船人来了个大凫河。
沿黄河各村的男人也大都会水,穿开裆裤时,他们就在黄河里泡上了。到二十来岁,大都成了凫河高手。黄河发大水时,他们会跳入汹涌的河水中,捞取河柴树木或者山狍野鹿。三五月圆之夜,他们会几个人相跟着,游到河对岸,偷吃一回陕西省的西瓜甜瓜,第二天作为一种美谈炫耀给村里人。
把凫河改叫游泳,大概始于文革,毛主席畅游长江之后。1966年7月16日,73岁的毛主席在武汉长江畅游一个多小时,他老人家还说,“长江水深流急,可以锻炼身体,可以磨练意志。”“青年人,应该到大风大浪中去锻炼。”毛主席一说话,全中国很激动,年轻人纷纷跳到江河里,接受大风大浪的锻炼。
保德县守着黄河,自是不能落后,县武装部马上组织了大规模的横渡黄河活动。其时正值盛夏,黄河流量超过八千,河水一直挤到两岸的山脚下。河中大浪奔腾,但人心比河水更奔腾,有二百多人争着报名。横渡那一天,两岸人山人海,河上准备了木船,救护队,医生。半下午一声枪响,二百多人同时扑入了滔滔黄河之中。这是保德历史上同时凫河人数最多的一回。
保德县凫河的人很多,能横渡黄河的也不少,说到水性,大家都首推张亮孩。张亮孩大名张旭峰,但知道的人不多,不如小名叫得响。张亮孩水性好,不是通过凫河比出来的,而是因为他从黄河里救人最多。
张亮孩1954年生,家在黄河边上,自幼胆大,十岁开始下黄河学游泳,两三年后就敢到中流击水。十五岁那年,一个同伴被淹住,张亮孩几经周折把他救了上来,这也是他在黄河上第一次救人。有了这次经历,张亮孩以后下黄河就单枪匹马,再不叫同伴,怕出了事不好给人家交代。
十八岁起,张亮孩开始横渡黄河。每年清明节下水,小雪流凌时结束,一天一回,风雨无阻。如果白天忙得顾不上,夜里也要补上。他从保德县城靠上一点的地方下水,游到对岸陕西省府谷县,出水后沿沙滩往上游走一段,再重新游回来。张亮孩说他曾经想过冬泳,但保德县没有先例,怕人们说脑水不清,遂作罢。
黄河险,不在水大浪高,而在于水情复杂,人们很难吃得清。俗话说黄河没底,不是说水深得没底,是说大浪淘沙,河底变化太快,人摸不清底。刚刚站过的地方,不及半人深,但不用半小时,就探不到底了。有的人隔了一天两天甚至半月二十天下黄河,还以为河底依旧,贸然跳进去,出事了。
张亮孩在保德和府谷两县都有名,不单是因为水性好,更因为他救人勇敢。不论什么时候什么人在黄河遇险,张亮孩在场自不用说,即使不在场,一旦闻知,立马飞奔而至,二话不说就跳入河里。时间一长,人们渐渐把张亮孩同黄河救人固定在了一起,就像看见失火想到消防队,只要黄河上有人被淹住,大家就急急地说,张亮孩在不在?
张亮孩三十岁那一年,清明节刚过,河里还流着残碎的开河冰凌。府谷县一个老师傅看见黄河边上推过来一口猪,就伸手去抓住猪腿,企图把猪捞上来,却不料脚下一滑,人被死猪带入了河中。人在河中先还挣扎,推下去大约一里路,就断断续续冒一个头顶了。
张亮孩其时正在黄河边的玻璃厂上班,听到消息,立即飞奔而至。这时,府谷县一个年轻人也来到了河边,说落水者是他师傅,他要下水救师傅。张亮孩不放心地说,你行不行,不行就别下,我下去。年轻人自称能行,两人一同下了水。张亮孩游出一大截回头看,身后的年轻人却被水卷走了。张亮孩后来说,年轻人会水,但没有在冰水里游的经历,下水几分钟就让冰凌水浸得不行了。
张亮孩游在河当中,一人难顾两头。岸上观者如堵,眼睁睁看着年轻人被卷走,再无人敢下水,事实上下来可能更糟糕。
张亮孩在冰冷的河水中追上那位已经昏迷的老师傅,拖着他游到河中心一片浅滩上。浅滩处的水打至肚脐,张亮孩站在水中,把落水者抱在怀里,背向上游,等待救援。但刚好黄河两岸都没有船,绳索之类的东西到达不了。张亮孩想,为救人已经失了一个人,如果再救不活这个,实在难以说过去。从下午三点一直到五点,整整两小时,张亮孩抱着老师傅站在齐腰深的水中,水中流着冰凌。五点,下游上来一艘船,才把他们接到岸上。
张亮孩浑身被冰凌割伤,更因在冰水中浸泡过久,落下了怕冷的病根。人穿秋衣裤,他得穿棉衣裤,人穿棉衣裤,他穿皮衣裤。自此以后,张亮孩无事再不凫河,只有需要救人时候才下水。
张亮孩下黄河先后救捞过二十几回人,救活十一个。但无论救起活的还是捞起死的,无论事前还是事后,他坚决不接受酬谢。唯一的一回,是救起府谷县一位老师,学校三番五次酬谢被拒绝,后来知道张亮孩好酒量,给送了两瓶烧酒。
一次,黄河里又淹坏了人,长时间捞不起来,张亮孩听到后就赶去了。正脱衣服,死者家属说,捞上来给一千元,张亮孩停住了手。家属又说,给一千五,张亮孩二话不说,扭头就走。
张亮孩说,捞人有危险,万一自己也失事,不要钱是见义勇为,要了钱人们可能会说是为钱去捞人,是为钱而死。张亮孩凫河,水中东西从不捞取,连一条鱼也不捞。他说捞东西也有危险,小时候听邻居老人说过一个故事,有一个人水性很好,在黄河上经常捞东西,一次上游推下船板来,他去捞,结果船板上刚好还带着船钉,恰待要捞,一个大浪打过来,把船板打到了胸前,船钉穿透了胸部和肚子,这人当下就要了命。
张亮孩说,凫河有危险,捞惯东西,万一出事,人家会说是为财而死,太难听。张亮孩把名节提升到了和生命一样的高度。
早年间黄河水常年浑黄,夏天含泥沙更多。泥沙多,人在水中难以睁眼,但也有好处,就是浮力大,即使刚会几把狗刨刨,进去也能浮得住。水性好的人喜欢在一米来高的大浪中施展身手,俗称坐浪。滚滚大河中,人一会儿被送上高高的浪尖,一会儿又跌入深深的谷底,上下起伏,如坐过山车。但无论水性有多好,特大洪水时人都不敢游,怕遇上揭河底。揭河底时,河水下沉,把河底厚厚的泥沙掀得直直地站立起来,河中犹如立起了一堵墙,水流瞬间中断,那一刻,可以明显看到墙内外有了落差。只一转眼,这道泥沙形成的大墙又直挺挺地扑向下面,人一旦被大墙拍击,绝无活路。
黄河水流复杂,暗藏着许多杀机,凫河全凭经验与胆识。洄水湾,往往离岸较近,没经验的人到了洄水湾,看见离岸不远,就想顺势上岸,但很难上去。结果在洄水湾里转了一圈又一圈,冲了一次又一次,最后耗尽体力,出不来了。遇到洄水湾,切不可试图在湾里上岸,而要等着转到中流,然后再顺势往河中心一冲,随主流而下,摆脱洄水湾以后再上岸。
还有是漩涡,黄河上的漩涡是随水流向下移动的,被漩涡吸住时,不要慌,随漩涡而转,几圈之后,漩涡就渐渐消失了。万一被漩涡吸到水下,不可慌张,潜一会儿自然也就上来了。
翻瓜浪,与漩涡正好相反,是中间往外翻着的大浪。浪的中心往上涌,四周往下吸,形状宛若一只大翻瓜。遇到翻瓜浪时,不能踩立水,要用侧泳,使身体与浪的边缘保持垂直,这样人才翻不下去。
现在,黄河水量大减,凫河的人也越来越少,好像大家都忙正经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