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蝈蝈从草里跳出来,姥爷蹲着,悄无声息地跟在它身后,冷不丁扑过去,把蝈蝈捧在手里,说着:“老伙计,可有些日子没见了。”姥爷的嘴快咧到耳根后去了。
我走到他身边,叫他好生瞧瞧,眼前的究竟是不是“老伙计”。姥爷打量了半天,呼出口气,把蝈蝈放了。蝈蝈入了草丛,消失在视线里。
姥爷红润的脸倏尔就灰白了。
我看着姥爷失落的背影,记忆如潮水翻涌出来。那只草丛路边捡到的蛐蛐给予了姥爷最为富裕的精神财富。姥爷斗蛐蛐,时日虽不多,但他在蛐蛐身上下的功夫,远比在我这个外孙身上下的多得多。因此,见到蝈蝈,总会想起和蛐蛐的日子,难免思绪万千。
姥爷独爱斗蛐蛐。家里院子,摆着两个笼子,是蛐蛐的住处。如今笼子都生了灰,姥爷每看到笼子,都会叹息。屋里封存的紫砂圆盘,则是蛐蛐们对决的天地。
清晨,不用闹钟,不用鸡鸣。只需蛐蛐刺耳的叫声,我便能从睡梦中惊醒。蛐蛐叫声洪亮,将树上休憩的燕子都给惊扰了,纷纷展开翅膀飞向远方。姥爷一边给它们喂食,一边给它说些悄悄话。我看着姥爷被汗打湿的后背,知道他中午又约好了对决。
纸板作隔间,一拿开,两只蛐蛐就开始了“战斗”。人们围坐一圈,落叶飘到石桌上,仿佛它也要来凑凑热闹。
姥爷的蛐蛐身如蟹壳青,爪如红钳,俨然一副王者相。每次对决,几乎都取得胜利。一退一进,一挥一舞,蛐蛐好像手持兵器似的,在圆盘里呐喊,气势汹涌,恨不得冲破这圆盘。因此,那些蛐蛐光是见了姥爷的蛐蛐,便打了退堂鼓,不过两招便输下阵来。输了的人,带着蛐蛐悻悻地离开了。公园里,总剩下姥爷众星捧月般,享受着人们的吹捧夸赞。
午后,姥爷总会一边摇着蒲扇,一边抚摸蛐蛐。蛐蛐通人性,在姥爷手心舞动臂膀,拿头蹭姥爷,姥爷总会咯咯笑。家里的老猫忌惮蛐蛐许久,每次都会悄悄地爬上圆桌,然后猛地一跳,试图美餐一顿。但它的计谋常被姥爷识破,便常常被锁在屋里。时常的,屋里会传来老猫的哀嚎声。
姥爷爱蛐蛐可谓走火入魔。吃饭时,编织着引草。饭冷了,仍不动筷。蛐蛐大声喊叫时,姥爷拿着小铁盘放在笼中,递到蛐蛐面前,叫它吃慢些。我和姥姥早已习以为常,四目相对,只有叹气。
夜里,蛐蛐叫声更为明亮干脆了,像为这深蓝长空高歌似的。起先我厌恶这叫声,后来习惯了,索性将其当做催眠曲,也就安安然,随它睡了。
姥爷靠斗蛐蛐,在街道成了个名人,因此慕名而来许多人。或是讨教蛐蛐的养法;或是学习蛐蛐的斗法;又或是,想将姥爷的蛐蛐买了去。除了买卖蛐蛐,姥爷都是虚心传教。待人群散去,他用指头点着笼子,说谢谢你哟,老伙计!然后喝口茶,哈哈笑起来了,蛐蛐吱吱地叫着,也与爷爷一同笑着。
那年冬天特寒冷,蛐蛐没挺过那个冬季。待姥爷发现时,它身上已结了层寒霜。算来,蛐蛐活了七个月,算是长寿。只是姥爷心绪悲凉,后来陆续养过四五只蛐蛐,都没打起这般兴致。再后来,没再养蛐蛐。姥爷与蛐蛐像分别走上了两条相反的路,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
姥爷的身影渐行渐远。我望着草丛,耳边传来熟悉叫声,我没告诉姥爷,其实在那不远处,我看见几只蛐蛐立在草尖,发出洪亮的吱吱声。
□李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