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三年的幼儿园生活就要结束了。园方特别用心,精心地筹划布置,并且邀请家长一起参加孩子们的离园活动。从活动开始前,张园长的眼睛就是湿润的,还专门安排给所有的老师发了纸巾。有位可能还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新老师,接到纸巾的时候尚且不明就里。待到活动一开始,就听到她哭着说:“我以为纸巾是让我们擦汗的,原来是擦眼泪的。”
毕业式采用的是传统形式。6个班级、200多个孩子身着汉服,头戴状元帽,向老师行弟子礼,给父母敬茶,开笔启蒙,唱毕业歌。他们表现出的更多是懵懂——这些形式毕竟与日常脱节,不是短短几天的演习就能体会其中的深意——他们将这个形式当成作业来对待。但在老师们的指导下,即便是在大热天里被宽大的汉服包裹得密不透风,他们也把这个过场走得井然有序,让大人感动,集体性地感动。
园长将园里所有的工作人员请到台前,不仅有日常能够见到的行政人员,也包括幕后的保卫、厨师、洗碗的阿姨等等,逐一向孩子们介绍,让孩子们敬礼感谢。她在致辞中深情寄语:“希望我们的孩子平安、健康、快乐”,而后才说要懂得感恩、有一个好的前程,还建议家长们给孩子报补习班时一定要慎重考虑。短短几分钟的发言,让她自己泣不成声,也让所有的无论男女家长都泪流不止。她说临毕业前的好多天里,老师们都不敢提“毕业”两个字,教孩子们唱毕业歌也会忍不住要哭。
我专门留意了儿子的几位老师,在整个的活动中几乎全程没有开心地笑过,特别是班主任薛老师,脸上的泪水几乎没有干过。孩子们给家长敬茶时,我跟儿子说:要记得老师们啊。他诚恳地点头说“嗯”,但显然还是不太懂得这种情感,就像对这场仪式一样,更多的还是懵懂。如果多年以后孩子还能想起这场毕业典礼,肯定如同现在的我们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某件事情,早已淡然。而这个记忆,只要在他的脑子里,应该会和吃到肚里的某种食物一般,即便只是囫囵吞咽,只要遇到合适的场景,他应该会想起当时的那一丝味道;即便只是囫囵吞咽,也会在他的肚子里转化成为一点点脂肪或者肌肉或者血液,继而产生若干千卡的能量,助力他去做些什么。
儿子其实还很小,他才六岁。但和三年前相比,俨然是大孩子了,明白了一些事理,开始懂得爱人,有几个玩得来的朋友。他的路还很长很长,甚至根本还没有真正地踏上他的人生之路。要说启蒙,他现在还是迷蒙着的;世界于他而言,也还是被蒙着的。因为大人的关爱,他们还不曾体验生活的本真是什么样子。要说关爱,大人对孩子的关爱是天然的吗?这里面有两层意思:一则,大人本来就有关心孩子的属性,是每个人的出厂设置;二则,很多大人原本是冷漠的,是孩子的纯真可怜让大人产生了怜悯之心。这里的大人当然不仅是父母家人,还有孩子们的老师乃至周围的人们。世上有热心的人,也有冷面的人,而所有的幼儿老师,应该都是热心的,关心孩子是他们的天然属性。如果不是,他们就不会对孩子们有不倦怠的爱。与这种爱相对的,当然有小孩子的童真,也必然有这些小野兽的野性。这种爱发自于本心,也加深于日久。这三年里,我和孩子相处的时间有多少呢?就像是我们的工作和生活,每天不多不少24个小时,抛开睡觉和必要而无意义的消耗,可供思想支配的时候就那么一些,其中面对同事的远远多于家人。就算是刻意为之,我们每天陪伴家人的时间也是少之又少,付给孩子的精力能有几何?对于幼儿老师而言,孩子们未尝不是他们的同事。但我们能像老师对待孩子一样对待自己的同事吗?我们常常感慨工作不快乐,却很少发问,我们真的热爱这份工作吗?很多人说幼儿老师每天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所以每天都那么开心。这就是只看到了孩子们的童真而忽略了他们的野性,如果只看到野性,则全然就是痛苦了。老师们之所以快乐,是因为看重孩子们的童真,而包容了他们的野性,并在包容中将他们驯化成人。
毕业式结束,我和我妈妈带着小女儿往家走,在楼下碰到一位邻居阿姨,跟我们也是老乡。她和我妈妈说:这个幼儿园的老师们可好了,还有园长,去年孙女幼儿园毕业时听她讲话我们都哭了。我妈妈还在刚才的情绪里没有出来,说:是啊,每年都毕业一茬孩子,园长每年都要哭一回。由此而联想,园长的心里每年都会被划出一道伤口,而后愈合,而后再被划伤,所以她的心总是新的。孩子们的老师则是三年一次,他们的心也是常新的,又因为是对每个个体真切的爱,所以又更加深沉。
因为有爱,幼儿园的老师和家长一样,想让孩子们快快成长,又不想让他们那么快长大。人生如逆旅,你我皆行人,聚一时是缘,相别离是命。孩子们不是笼里的小鸟,总是要长大的,不仅要离开老师,也要离开父母。如此说来,老师们比之家长又是可喜的,因为这一茬孩子离开,还会有一茬接一茬的孩子源源不断地再来。
朱子诗云: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我以为朱子的诗说了一半。渠水清澈,不只源于源头活水不断涌来,还因为既来之水畅快奔流,不至淤积而成死水。因此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不仅是“为有源头活水来”,也要有“奔流到海不复回”。清渠永在,泉水常新。孩子们奔流到海,自是难以复回,但要记得陪伴、并且一直祝愿你们平安、健康、快乐的老师们。
毕业式的第二天便是儿子幼儿园生活的最后一天。早上准时送了他,下午本来由爷爷奶奶来接的,但我还是早下班一会儿,接他放学离园。大门外挤满了家长,园长在门口含泪挥手送别每一个孩子,老师们按班次放孩子们出来,由班主任亲手交到大人手里,其他老师在里面继续为孩子们收拾整理。许多孩子痛哭流涕,抹着泪和老师们告别。谁说他们不懂这份感情呢?有位小朋友一家和我们住一个小区,他的爷爷是位老工人,皮肤黝黑,我向来以为他是个粗直的硬汉,可今天接孩子时他满眼是泪,摁着孙子的头给老师行了个鞠躬礼。
写到最后,突然心中充满了愧疚。儿子班里的老师们,除了班主任薛金金老师,别的老师被称为红红老师、欣欣老师和闫老师,还有两位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们的名字。我能做的,也是同样祝福老师们平安、健康、快乐。
□周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