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版:子夜

杨老师、栽绒帽子和羊杂

  寒风呼啸,像土匪一样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四处劫掠。树惊慌失措地胡乱摇摆着、尖叫着,时有枯枝断落地面。窗上的麻纸“呼啦啦呼啦啦”地拼命抵抗着,终究还是被撕开了一道道缺口。这些可恶的家伙!难道还想看我们笑话?!
  教室里的动静真不比外面的小:有不停跺脚的,有哈气搓手的,有揉耳朵的,有擤鼻涕的,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杨老师不得不把嗓门提高,再提高:“所以——啊——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好学习——啊,长大了才能像我一样挣工资,才能戴有脸的栽绒帽子——啊,才能到县里桥口——美美地——吃一碗羊杂——啊,啧啧!要是再泡上一根刚出锅的稀溜溜软的麻花,或者就上半个脆香的‘翟店饼子’,那就更美气了!”
  杨老师大名杨怀侠,是我们的小学校长,也是当时唯一的公办教员,矮胖身材,面色红润,待人温和,从不打骂学生。唯一的“烦人”之处就是早操后喜欢训话,箩子簸箕一大堆。“今天下午——啊,我们要大扫除——啊,除了笤帚簸箕——啊,每个班还要拿几个筐子。”怕大家听不懂,顿一下又说:“也就是咱土话说的‘蒫’(读cuo)——啊。”“明天——啊,就要参加联区统考啦——啊,数学我再强调一点——啊,遇到文字题不会算,先把文字——念三遍!”
  记得杨老师也曾表扬过我两次。一次是说我从小有志向,将来要读高中、考大学。那时的我傻兮兮的,哪知道什么高中、大学?准是父亲的主意。一次是我被评为地区“三好学生”,他高举奖状极其夸张地说:“大家看看!看人家这奖状多排场!带红绒绒的!还有两杆带擦儿的铅笔和一个软皮日记本!多美!”说得我满脸通红,心里却像灌了蜜。
  外面的风依然呜呜地吼着,教室里已是一片寂静。大家虽没吃过羊杂,还是被杨老师说得直吸溜口水,肚子“叽里咕噜”乱叫。眼神儿和思绪也早随着杨老师那满脸的亮光和吧咂的嘴巴,飘到了县城,飘到了桥口……
  “栽绒帽子”大家都不稀奇,杨老师自己就戴着呢,跟课本里雷锋叔叔的一个样。上课时他将那厚厚的帽脸儿挽起,下课回家时又把帽脸儿翻下来,从不冻耳朵。父亲也有一个军绿色的栽绒帽子,那棕黄色的栽绒里子少说也有半寸厚,看着都觉得暖和。杨老师说得没错,“栽绒帽子”似乎只有在外“干事”的人才戴。要不,连爷爷那样威严的人出门也只裹着个围巾?连三叔那样的重劳力,大冬天挑着茅粪走在风里,也只戴一顶皱巴巴的耷拉着帽檐的薄棉帽?不过,想到全家的开销几乎全靠父亲,想到在寒风刺骨的冬天,父亲穿着那件蓝色大氅,戴着那顶栽绒帽子,紧系了帽脸儿捂紧了耳朵,脸上扣着被煤灰渍黑的棉纱口罩,坐人家拉碳的顺车从一二百里外的乡宁山里一路颠簸回家,也真不容易!没啥好嫉妒的。
  至于“羊杂”,当时的我们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吃了!直到后来到县里上了高中,我才知道杨老师所说的桥口在哪里?羊杂长啥样儿?才知道羊杂泡上麻花或饼子吃上有多美!
  桥口就在稷山城西汾河大桥与108国道的交界处,离化肥厂不远。因处交通要道,平日里车水马龙,人流络绎。那口熬羊杂的大铁锅就支在国道通往化肥厂的岔路口。锅的口径少说也有一米,里面总熬着一副羊骨架。满锅浓浓的羊汤冒着汩汩的气泡,推挤着炖得肥嫩松软的羊脸、羊肠和粉条,下面的兰炭炉子蹿腾着红红的火苗,直将锅上的热气吹得四处飘。看着一碗碗冒着白气洒了葱花飘着一层羊油辣子的羊杂被端上桌,只那色香便已让人垂涎欲滴,更别提吃着里面的羊肉、羊杂和羊血了!
  若只一家卖羊杂的便也罢了,可气的是两旁还有卖饼子、卖麻花的!那卖饼子的将小擀杖在案板上敲得“哒哒”响,一会儿揉面,一会儿抹油,一会儿撒芝麻,一会儿掀开鏊子拍手取出炉边的“火烧”,还要随时支应顾客,忙而不乱,井井有条。那炸麻花的两手抻面“啪啪啪”地抽打着案板,软溜溜的面条在他们手里就像舞动的银蛇轻快自如,又像表演魔术般变化多端:由短变长,由粗变细,由一变二,由二变四。一不留神,不知怎地又变作三股扭在一起,投进那沸腾的油锅中……
  他们几家貌似互不相干地各自忙碌着,但当你看到大碗喷香的羊杂被端上桌,看到一旁刚出锅架在篦子上滴着棉籽油的酥软麻花,看到捂在棉褥下烤得松脆焦黄的白面“火烧”,闻着那勾人心魂的羊肉香、麻花香、饼子香时,谁敢说他们没有“合谋作案”故意勾引路人的可能?尤其到冬天,无论谁走过路过,即便舍不得花一块钱吃一碗羊杂,身子也会不听使唤地往近了凑。有的一边搓着双手龇牙咧嘴地骂着该死的天气,一边向人家掌柜的点点头靠近火炉;有的摆出一副凛然的架势先询问价钱,而后又装作不屑的样子摇头离开。唉,无非就是想不花钱多闻闻那股香嘛!
  好多年过去了,每当我想起杨老师那闪着油光的脑门儿和红通通的脸,就想到那暖和的栽绒帽子和桥口的羊杂,正是它们给了童年的我无限向往,也在无形中成为自己学习的动力。只是,桥口那口熬羊杂的大铁锅存在了好多年,两旁打饼子的、炸麻花的直到我参加工作也还在,而杨老师却早早走了。
  那年,我读初三,杨老师还不到退休年龄。我记得从供销社买了什么东西从村“十字”往东街走,他一手拄着拐杖,一手蜷曲在胸前,拖着一只脚从南街口往“十字”走。我扭头看到他时,他正好驻足抬头:脑门依然发亮,面色依然通红,可眼神已不似从前明亮。我没敢近前,只匆匆一瞥便低头回了家。
  两年后,父亲说杨老师没了,是“脑溢血”复发。我不知道最后看到杨老师时他是否也看到了我。若是真看到了,心里会不会责怪?
  四十年了,我虽然“干了事”,也“挣了钱”,但终究没买过一顶属于自己的“栽绒帽子”,也没能到桥口静心享受那碗泡了麻花或饼子的喷香的羊杂,只是在独坐静思时,会常常想起。

□杨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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