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三十里有山,无仙无灵,不甚高,也不甚险。据传山顶有座古寨,乃是旧时世家豪门所筑。朋友曾兴致勃勃地前往,结果大失所望。说那就是一片破窑洞、几面烂土墙,实在没什么好看的,而且路很不好走,可惜白白搭了一天的辛苦。
盛夏日长,老婆孩子在家里耐不住,一直吵着要出去耍。各种知名景区人满为患,只找了些许僻静的所在权且一游。前后不过两周,左近可去的地方就已经转了个遍。不知道他们从哪里看到了消息,竟又起了探访古寨的心思。我说荒山野岭何必找那个麻烦,惹得两人登时就老大的不高兴。偏偏那天身上乏得紧,任凭他们好话歹话说了一大套,我就是懒得起身。儿子发作道:“你不去拉倒,我自己骑车去。”老婆知道这少年有股子倔劲,赶紧向我示意:“那么远,简直开玩笑么!开车一起走嘛,好容易孩子想出去,不比在家刷手机强?”我还想推诿,儿子已经出了门。待追出去时,只见电梯的指示灯一阵闪动,他竟真的就那么跑掉了。我赶紧穿衣下楼,再看周围,哪还有儿子的踪影。此时已经是后晌,这要出个危险可怎么好!老婆也追了出来,见我又急又气,还想安慰几句。谁顾得上听她聒噪?如今之计,赶紧把孩子撵回来才是正经!
那寨子我只知道个大体方位,好在导航里尚有标注。我开了车子,扫了一眼里程——乖乖,十七公里,还有小一半山路。发动机一声轰鸣,惊得老婆急吼道:“疯啦?”我从后视镜里甩给她一个狞厉的眼神:“你养的好儿子,变着法儿地折腾老子!”她连嗔带劝地道:“不也是你儿子吗?看前面看前面,别还没怎么样,咱先出个乱子!”
老婆说得不中听,但总归是正理。拐弯上了大路,我也不敢再造次。出城这段路并不长,但遇到了好几个红灯。几番磨蹭,倒把急火浇下去七八分。只是越发慌张,总感觉有什么情绪一涌一涌地,不知何时就会迸射出来。到山口才花了一刻钟多些,我们俩的忐忑已经变成了疑虑。“真是奇了怪了,怎么一路上过来也没看着人?”她这话又勾起了我的愤怒:“不是你那天提了一句,混小子哪知道有这么个地方?”老婆既委屈且惶然地辩解着:“我也是偶然间从朋友圈里翻到的嘛,谁曾想他居然真的要去。”顿了片刻又说:“别太着急,保不齐他就是说说而已。”我哼笑道:“就他那个心性,干什么都是三分钟热度。”嘴上是这么讲,然而心里却越发紧张。所谓口不应心,实则想的都是“但愿如此”。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总要做好孩子真的会上山的准备。就在山口候着的话,遇上他又不知道要生出什么事端来。索性继续驱车前行,至于是半渡击之还是守株待兔,等碰了面再做理会。山路蜿蜒,道旁溪流潺潺、绿树成荫;且有鸟鸣枝头、蜻蜓点水。沿途所见,并不亚于评了级的景区。生长于斯土已四十年,我居然从不知道这座山有这样幽深。渐渐地,我们的心都平静了下来。老婆又像小姑娘似的,时不时轻呼着,以单薄的词汇赞叹着眼前的新鲜风物。我干脆把车靠在路边任她拍了几张照片,老婆饶有兴味地环视了一圈,忽问:“快看快看,是不是那里?”我顺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山顶林木掩映之处,夯土的高墙巍然而立,影影绰绰还有一座门,大约就是人们说的古寨了。我见她又拿起手机一通咔嚓,失笑道:“‘望山跑死马’。这才到一半,难走着呢!”正如我所料,数里之后柏油路便断了,只余一条满是沟壑的马道。好容易开上去,已把我们颠了个腰腿生疼。
还有几百米的小径,老婆爬得吃力,我便牵了她的手缓步向上走。中间歇了两次,终于勉力来到了山顶。寨子不大,里外三进都是窑洞,俱以青灰色条石楦起。登上堡墙,俯瞰山间阡陌交通,恍惚中似有鸡犬相闻。我俩静静坐着,老婆轻伏在了我的肩上。“讨厌,怪沉的。”“别动,我就歇会儿。”没办法,拗不过她,也拗不过那混小子。我叹了口气问:“你说他会来吗?”老婆闭着眼睛道:“你觉得你真的认识自己的儿子吗?”
我们的呼吸很平缓,在这陌生到只闻其名的小山和古寨里,人无论如何都急不起来。我想起了很多的人和事,都似曾相识,又都模模糊糊。无论我相信或不相信,一切都在它们原本的位置上,一切都在它们从来的轨道中。
山腰处转过了一抹熟悉的颜色,那身形再熟悉不过了,的确、的确是我们的儿子。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