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彤丹朱》 张抗抗 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小说描述了一个革命知识分子家庭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的坎坷命运,以及三代人离合悲欢的生命历程。从20世纪30年代末期的珠江三角洲、秀美的江南水乡、抗战时期的孤岛上海,一直到90年代春回大地的西子湖畔。在历史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塑造了一对热血青年对爱情和革命的向往与追求。他们历经了半个世纪的生死磨难,挚爱如初,浪漫的激情和梦想依旧。没有梦的人生,白昼太漫长,黑夜太荒凉。但因噩梦终究会醒,人类永远在痛苦中苦苦寻找着实现理想的路径。作者以“我”的独特视角,重新审视父辈的历史。对半个世纪以来的红色风暴,做出了深层的解读与反思。
她一直在拼命地号啕大哭。我听见她的哭声压倒了窗外的知了叫。知了声声如雨,她和知了都已精疲力竭。她哭是因为她随时有可能被扔进马桶里溺死,我对此也提心吊胆,如真是那样的结局,我从妈妈出生的一开始,就失去了在七十年后,来饶舌地写出这一切的可能。
那是1923年一个燠闷的夏日清晨,一条小船在雾气中解索离岸,慢吞吞地划向十几里路外的埭溪乡。她对自己的出生地,洛舍乡下的一个小村尚一无所知,就即将被她的故乡遗弃。
她的父亲之所以没把她扔进茅坑,而最终决定把她送往埭溪的一家天主教会办的育婴堂,完全是由于她母亲的苦苦哀求。即便是在江南这一带富庶的鱼米之乡,溺死女婴的事情家家都见怪不怪。那个晦暗的清晨,她母亲紧紧抱着她坐在狭窄的船尾,心里抱着最后一个念头,她只希望她的第三个女儿,能因育婴堂而活下来。
那天的太阳一出来就很毒。那个女婴在焦灼的日头下微微睁开了眼。她看见金色的天空下有翠绿的小鸟飞过,薄云中传来铃铛的响声,一弯新月湿漉漉地浸入河水的尽头,太阳与月亮同在,染得河水一片湖蓝一片橙黄一片绯红……
她就这样安静下来,悠悠欣赏着运河8月的景色,似乎很满意这样的旅行。小船的木舷擦过水道两边茂密的水草,痒痒地挠着她的脚心,她禁不住咧嘴悄悄一乐。这似乎意味着她对离开那个嗜赌如命、不务正业的父亲和贫困的家庭毫不留恋,甚至还有几分欢喜。她母亲低头看了她一眼,不由大惊失色,惶惶然将头上的油纸伞,挡住了她茫然四顾的黑亮亮的小眼睛。
这次出生后第六天的旅行,决定了并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一生中第一次编织自己的梦,就是始于那条小船。从此她喜欢漂泊无定、没有方向地独往独来。风光旖旎的大运河在她来到人世之初,赠给她一件礼物。在我看来,运河之神等待这个女孩的到来,已等了许多个世纪。
那一天她还没有名字。
育婴堂的大门吱呀一声关上的时候,她的母亲扑到门上失声痛哭。她的母亲并未离开,而是在那条破旧的门槛上坐了整整一下午,有几次她站起来想走,却又重新跌坐下去。她伤心地哭着,撩起衣襟擦汗又擦泪,前胸后背都已被汗水和泪水湿透,引了许多街上的闲人来看。黄昏时,一个衣衫邋遢的男人扛着桨来唤,说是该回了,再不回你老公晚上又要打你了。她忽然起身,发疯般地敲育婴堂的大门,说嬷嬷你把小毛头还给我,我们死也死一道去了!
那个黄昏,她的母亲死死地把她箍在怀里,一步一步穿过埭溪乡的长街,犹如同她的女儿共赴刑场。小船就拴在桥头的木柱上,随着岸边灰白色的泡沫起起伏伏,像一只被人丢弃的套鞋。
那一天,无论她的母亲将她扔在埭溪的育婴堂里,还是重又把她抱回家去,我们的故事都会是另一种情形。但是运河之神既已钟情于她,木桨既已为她展示了天空和新岸,小船便不忍将她抛于埭溪,宁可在河心逆流打转。
一个戏剧性的转折就这样突然来临了——
桥头出现了一群人,朝着她款款走来。为首的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看上去就是户好人家。那老太抱过孩子看了又看,看着看着眼泪就淌了下来。老太低声细语地问她的母亲:嫂嫂你晓得洛舍镇上的面铺“朱万兴”不晓得?她母亲点点头。老太又说:这街上的人都认得我,大桥头东面街上,第三家铺子的老板朱春谷,是我的儿。不瞒你,我儿媳妇前年生下一个男小人,可惜得七日脐风死了;前几日,又生一个女小人,也不晓得朱家前世造了啥孽,昨夜里,那女小人又得七日脐风没了。她娘发着热,还不晓得此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有人在埭溪育婴堂门前哭着不走。我想这做娘的也是可怜,就坐了船赶过来了。倒像是我们两家前世有缘,我来了你还没走,小人儿也没处落脚。倘若你不嫌弃,就让我把小人儿抱回去,留在我家,我这当婆的做主,把这小人儿当自家亲生的孩儿养,你也算没白白生她一回。这小人儿在我家,有吃有穿,比在你家享福。你若是放进育婴堂,日后让谁家领去做童养媳,就吃不尽的苦了……
她的母亲总算止住了哭声,抬头仔仔细细打量了老太一番,似还未从眼前这由天而降的福音中反应过来。她把老太刚才的话想了又想,终于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千恩万谢起来。
老太又嘱身边的人,送了两匹布料和几块银圆给她生母。等她上了船,老太有话叮嘱她说,小囡既已是朱家的人,自然会当亲生女儿一样养,不会亏待她一丝一毫。所以日后,唐家与朱家,就不要来往了。
在我母亲的历史上,第一次由现实到梦幻的交接就此顺利完成。她的生母将她托付给了一只宽阔而温暖的新巢,便放心地离她远去。小船凄凉的桨声渐渐消失在暮色中,而在襁褓中的她却浑然不觉。
她被那老太抱上了另一条小船。小船原路折回洛舍,轻捷的木桨在水里扳起一个又一个碧绿的漩涡。清晨的那弯新月,在河里慢慢沉下去,在相反的方向,一轮金光灿灿的太阳,从天幕上冉冉升起。
似乎她注定要被美丽的洛舍漾所养育,一朝一夕之间,她被另一双大手,抱回了富裕安宁的洛舍。如今的洛舍镇,对于她已是另一番天地——她走出了乡下衰败的唐家,走进了开明优裕的朱家,从此走向她浪漫而多难的生涯。她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直到在此遇见我父亲,直到走出洛舍……福兮?祸兮?当时我无法同她交流。
洛舍镇坐落在杭嘉湖平原中部,大运河的西岸。北靠湖州、西临天目,是古代吴国的属地。托大禹和历代百姓治水之功,这一带湖港河渠贯通八方,织成密密水网,雨淫则尽收,水满而不溢,年年风调雨顺,桑蚕菱藕稻米鱼虾应有尽有,是个远近闻名的鱼米之乡。小街上那翘角飞檐的木板楼,高一座低一座,浮在水上、托在桥上,别有江南风情。曲曲弯弯的河港是路,带篷的大木船和尖尖的小木船便可安步当车,所以当年洛舍镇上的女人,走起路来,总是颤颤悠悠,像是漂在水上的一担白生生的蚕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