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这厮,脸黑、心更黑,这是几乎所有人对他的评价。他的职业很特殊,本来出租车常见,司机也常见,但这俩词儿前面再加上一个“黑”字,一切就变了味道。
作为一个黑出租车司机,黑皮在其长达二十多年的从业生涯里,把“黑”和“皮”发挥到了极致。他长了一张特别憨厚淳朴的面相,完美地掩饰了一肚子的消息儿埋伏。每次出车都机关算尽,总让人不知不觉就着了道。倘若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头,想要跟他掰扯掰扯。这厮便会迅速堆起满脸的苦瓜褶儿,连搪塞带央求地把人蒙哄过去。你还着急自己的事儿,哪有工夫为了三五块磨嘴皮子。于是钱就这么流进了他的口袋,让人一想起来就恨得牙痒痒。可下次用车时再一寻思,这厮好歹手勤嘴软,唉,就还用他吧。
黑皮刚起步的时候,跑的也不是正经车。那会儿,小城里满共没几辆出租车。公司里的车,差一点儿的“黄面包”起价三块,好一点的“两头平”可就要五块了。而这只是标价,跑起来通常是不打表的,远近贵贱全凭车主一句话,爱坐不坐。黑皮职中毕业没找到工作,干脆弄了辆“三蹦子”,焊了个苹果绿的壳儿,后斗里摆两条长凳,堂而皇之地也跑起了车。他常驻于老火车站,对每趟列车的到站时间都拿捏得极稳。当时的车经常会晚点,即便这样,黑皮还是每次都能第一个挡在出站口,扯着大嗓门吆喝:“一块一位”,把身后一帮正经的出租司机气得七窍生烟。
“去哪啊师傅?到哪都一块。‘三蹦子’咋啦?钱多坐两头平去呀!”几句车轱辘话,倒给人加上了一道洗脑的魔咒,仿佛没听见他的喊声就不算真正到站了似的。我上大学回家坐火车的次数不多,可对黑皮的把式依然有极深的印象。他开起车来又猛又狠,地板油急刹车都是家常便饭。我跟他好歹有个初中校友的交情,就毫不客气地抱怨:“腰!腰折了!”他根本没有改正的意思:“大人才有腰,小孩儿哪来的腰呢?”我说胡扯,你才比我大两岁!他说咱都养家了你还上学呢,大人干活儿小孩子小插嘴。到地方结账,旁人一块,我只要五毛。有人不乐意,说怎么价钱还不一样呢?他就说这我同学,你管得着吗?
话虽这么说,可我从来都没占到过便宜。一块钱递过去,他也就嬉笑着收了。“找不开啊兄弟,下次,下次回来给你。”我说破“三蹦子”早晚散架,他说下次回来就换奥拓了。果然是换了,可价格也涨了。“你这黑车好意思要三块?”我简直出离愤怒了。“好我的哥咧,你看看现在公司的车啥价?五块七块了!”再说下去就是哥要养家、你嫂子没工作、孩子奶粉贵,让你发不出一点脾气。给他五块钱,这小子一溜烟就跑了。撂下一句话:“孩子满月你没来,权当你上礼了。”真黑,连自己人都黑!
其实就是句玩笑,谁还跟他较真呢?可那年大过年的,就因为他这又皮又黑的性子,大家闹了个不愉快。
大年初一同学聚餐,这厮好说歹说不来。问他干啥呢,他说趁着行情多跑几趟。我说能比平时多赚几块啊?他说过年都是二十。我堵着气道:“二十是吧?来,送大伙去鑫鑫大酒店,钱我付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黑皮叹口气还是把车开了过来。席间他一直心神不宁,我们就有些恼火:“咋啦,赚钱没够?平时不见也就算了,今天高低喝一杯!”黑皮再三推诿,说啥也不肯喝。众人连调侃带挖苦,臊得这厮一张黑脸竟也泛起了紫色。最后,他干脆起身告了个假,再找时却已经遁形了。服务员说是黑皮结的账,倒让我们都感觉有些讪然。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他儿子查出了心脏病、先天性的,长大一些要做手术。难怪这厮没明没黑地跑车,可为啥不跟大伙说一声呢?
“有啥好说的?都不富裕,还是得靠自己么。”再说这话时,黑皮已经过了不惑之年,车也早换了几部。他说现在咱这可是正规平台,网约懂不?“可也不好干啊!现在有共享单车共享电动,还有代驾啥的,快没买卖了。”我说那你也甭跑车了,直接干代驾多轻省。他说你咋知道的,我后备箱就放着电滑板呢,有时候也代驾。“没想到啊,这一行也有今天。电影说这叫降啥打啥?”我说那叫降维打击,时代发展大势所趋,你也儿成女就啦,差不多得了。
提到儿子,黑皮兴奋了起来。说是已经上了大学,研究的是啥无人驾驶,厉害着呢。我说你高兴啥,到时候你不就彻底歇了?
黑皮说那就干别的呗。时代发展大势所趋,总有咱能干的嘛。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