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麒麟》 周游著 长江文艺出版社
清乾隆年间,江南名城苏州,大案奇案接连发生。隐姓埋名于乡野的陶铭心,暗地里却背负着一段死而复生的惊天秘密。但家道中落、身犯死罪只是他厄运的开始。在命运的裹挟下,他无意识地卷入各派势力的阴谋、秘密与争斗之中,明面上的杀戮与危机,交织着暗地里的操纵与诡计。真相每揭开一层,都不断刷新着一个正人君子对于恶的认知底线。当真相揭穿后,只剩半条命的陶铭心方才醒悟,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别人写好的剧本,自己穷尽一生地抗争,但始终无法冲破那量身定制的牢笼!
乔陈如一大早接到什么消息,匆匆去城里干事。阿难听说今天要来一个洋孩子给他做伴读,高兴得手舞足蹈,也没心思听课,催管家去村口迎接,又要人准备茶点,还拿出自己珍藏的一套文房四宝准备给这个保禄使用。陶铭心训了他几句,才安生了些。快中午了,保禄还没来,阿难焦躁,让管家派顶轿子去城里接。
正说着,本村保正扈老三领着汤普照和保禄来了。陶铭心和阿难好奇地打量保禄,瘦瘦高高的,土黄色的头发,蓝眼珠亮得如雨后晴空一般,长而浓密的眼睫毛跟茅草屋檐儿似的,皮肤白得如纸,嘴角带着羞涩的笑,十足像个小姑娘。他先上来给陶铭心跪下行礼:“学生保禄,见过陶先生。”
陶铭心见他举止有礼,长得又文秀,大为喜爱,连忙扶起他:“好孩子,不必多礼。”拉过阿难和他见了,“这是阿难,以后你们一起跟我学习。”保禄有模有样地作了个揖:“见过乔公子。”阿难还了礼,亲切地拉住他的手:“什么公子不公子的,咱们差不多大,以后直接叫名字。”
汤普照擦汗道:“一大早就出门了,在城门被盘问了半天,在村口又被盘问,到处都是官兵,也不知道怎么了。幸亏遇到了扈老爹,把我们带了过来。”陶铭心问扈老三:“发生什么事了?”扈老三低声道:“陶相公不知道,出了件大事!”原来昨晚在附近的藏鼎山上,一队押运官银的士兵遭到埋伏,全部被杀,好几万两银子被抢去。有猎户清晨上山打猎时发现了,赶紧报了官,衙门派出大量官兵在这一带搜捕匪盗。扈老三还说:“听说啊,那些官兵死得好惨,胳膊和腿都被砍下来了!”陶铭心愕然道:“砍下人的肢体?真是丧尽天良!”
送走扈老三和汤普照,陶铭心给阿难和保禄上课。保禄不仅中国话说得好,毛笔字写得也端正,他说自学过《论语》和《易经》,让陶铭心该怎么讲就怎么讲,课业上不必迁就他。陶铭心讲了《滕文公》一节,问他俩:“有哪句不懂的?”
阿难撇着嘴:“一句都不懂。”问保禄,保禄也摇摇头。陶铭心无奈地笑道:“那我一句一句解释。”阿难摆摆手:“那得讲到什么时候,先生就讲讲‘持其志,勿暴其气’这句吧。”他翻着书,“朱圣人解释的这些我也看不懂,什么心啊气啊的。”陶铭心细细讲解了一番,又道:“读书,要先认字,认字不是光要会念,还要会解。比如这个志字,上士下心,士之心则为志。圣人十五志于学,就是以学为志。阿难,保禄,你俩可立下志向没有?”
阿难当先道:“我啊?我没什么志,以后做什么呢?伤脑筋,做官倒很威风,但要做官得先考试,我不想考试,这八股文章,我光看看就头昏。”保禄想了想说:“我的志向是弄懂天底下的一切学问。除了孔孟的道理,我还想知道别的,比如太阳为什么从东方起从西方落,月亮为什么有时候圆有时候缺,为什么马车的轮子一定是圆的,等等等等,我都想弄明白。”
阿难惊讶道:“我的娘,你怎么可能学得完?”保禄笑道:“尽我所能罢了。”陶铭心赞许道:“有志于学,这是好事,但也不要杂而不精,最要紧的是圣人学问。”
黄昏时下了课,陶铭心正要回家,乔陈如回来了,留他吃晚饭。刚坐下,管家说长洲县知县来访,陶铭心起身告退,乔陈如道:“先生不是外人,不必回避。”知县进来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乔陈如正眼都不瞧他,依旧吃自己的饭。陶铭心知道乔陈如做过京官,因为厌倦宦场辞官回乡,也知道他与江苏本地的官员来往密切,但知县是父母官,他如今是百姓,竟如此倨傲,实在匪夷所思。
知县战战兢兢地站在旁边,不住用袖子擦汗,乔陈如仍旧不理他,反让陶铭心很是局促,起身给知县让座。乔陈如道:“先生不必跟一条狗客气,狗也不会坐。”他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往身后一甩,微笑道:“狗么,只配在地上蹲着。”接下来的一幕让陶铭心更加惊惶了——那知县扑通跪在地上,用嘴叼起那块肉,囫囵咽了,使劲磕了几个头,哭道:“乔大人恕罪!乔大人救命!”接连喊了十来声,乔陈如才开口:“我可以恕你的罪,又不是你抢了银子,但你的命,我可救不得。”
那知县哭道:“抚台大人命卑职十天内破案,否则革职论罪,这样的大案,十天的期限实在太紧。卑职不求别的,只求乔大人跟抚台说说情,给卑职宽些时日。大人损失的银子,卑职愿倾家荡产赔付。”乔陈如冷笑道:“你还真是糊涂。我稀罕你的钱?你手下死了十个官差,你不急这个,倒急银子?十天的期限不短了,也该让你忙一忙。十天后,你拿不到强盗,后果如何,自己掂量去吧!”
等知县哭啼啼去后,陶铭心问:“是为藏鼎山的案子?”乔陈如点头道:“看来这案子已经传开了。这帮强盗太猖狂,十名官差,一个没活,全割了脖子,连个全尸都没有。有的被砍了胳膊,有的被砍了腿,还跟挑衅似的,把这些胳膊腿整整齐齐摆在一块儿,真是没人性的畜生!早上巡抚大人邀我去商议这案子,说可能是本地百姓干的,熟悉藏鼎山地形,提早设下了埋伏。谁能想到呢?苏州如此秀气的地方,竟会发生这种事。”
听刚才知县的话,遭抢的那笔银子是乔陈如的,也不好问,乔陈如却主动提起:“祖上留下了不少田产,这几年收成不错,我变卖了三万两银子,捐给海宁那边造堤,也算给朝廷分分忧。这笔银子由长洲县派公差押送,没想到却被盗匪抢了。”陶铭心暗暗咂舌——三万两银子,乔陈如说得云淡风轻,没想到他竟如此阔绰。安慰了他几句,乔陈如道:“银子先不管,这案子太蹊跷。”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递给陶铭心:“这是仵作验尸的报单,先生帮我参详参详。我弄不明白一件事——那些强盗,为何把官兵肢解了,还把残肢摆起来?这里头似乎有什么玄机,但我参不透。”
陶铭心接过报单,上面写着案发现场的简要情况,尸首数量及伤痕等,着重提及:尸体十具,两具各砍去一条大腿,其余八具,各砍去一条胳膊。残肢列于地上,拼成两个“川”字形。这个仵作记录得极为详细,还写下了两个“川”字的构成:一川,左为一大腿,中间为两臂竖置接成,右为一大腿;另一川,三竖皆为两臂接成。
陶铭心皱眉道:“‘川’字?为什么要摆成这个字?”乔陈如捻着胡须摇头:“我也不明白,难道是那些强盗随意摆着玩的?儿童游戏一般?但我觉得又不像,先生你想,于情于理,他们杀了官差,抢了官银,本应速速逃走才是,为何要费时费力地砍下官兵肢体,摆成个形状?这其中必定有说道。或许,参透了这两个‘川’字,就能知道强盗的身份——但这也说不通,强盗为什么要留下这个哑谜呢?哎呀呀,真是一团浆糊。”
陶铭心命人取来笔墨,在纸上画了两个“川”字,直盯盯地看了好久,百思不得其解。这时,一阵穿堂风吹进来,把那张纸吹落在地。陶铭心弯腰捡纸的刹那,忽然大叫了一声,吓了乔陈如一跳:“先生看出什么了?”陶铭心并不答言,对照仵作的记录又想了会儿,抚掌大笑道:“我明白了!”乔陈如忙问:“怎么个说法?”
陶铭心喝了一口茶,笑着把那张纸推到乔陈如面前。乔陈如纳罕道:“还是两个‘川’字呀。”陶铭心轻轻把纸张一调转:“这么看。”
乔陈如一瞧,成了两个“三”字,还是不解:“两个‘三’,又是什么意思?”陶铭心微笑道:“老先生细看,这不是‘川’,也不是‘三’,而是卦象!”乔陈如睁大了眼睛:“卦象?”陶铭心解释道:“两条胳膊一组,是阴爻,一条大腿,是阳爻。”乔陈如兴奋起来,看着那图形念叨:“初九,六二,九三,六四,六五,上六——啊,是明夷卦!”
陶铭心点头道:“易经第三十六卦,明夷。这图形本来要上下看的,仵作却是左右看的,又没弄明白胳膊和腿的寓意,所以记成了两个‘川’字。”乔陈如咽了口唾沫:“糟糕,我知道是谁干的了。”这下轮到陶铭心纳闷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