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版:艺文

细说从前——一个80后的这些年

小健

  我跟小健是同学,却不算很了解。只记得高中那会儿,他总爱穿一套不合身的灰西服,皱且脏。搭上白边的懒汉鞋,怎么看怎么别扭。但小健觉得这是体面,远比我们学校那套邮政绿的西服要体面。
  “你见过用网眼布做西服的?咱这校服,土透了!”小健瞪起了眼睛,以强调自己的不屑。我们纷纷点头,在深冬的天台上裹紧了衣领。动作之猥琐,又一次引来了小健的嘲笑:“西服还能这么穿?照照镜子,跟那偷地雷的似的!”大家吸溜着鼻子,贪婪地享受着难得的放风时间,谁去理他?又是一阵寒风吹来,终于硬过了小健的嘴。他也翻起了衣领,露出两片起了球的白色衬里。老班忽地出现在门口,大喊一声:“不去做操都聚在这儿干什么?走!”于是整片的邮政绿开始移动,当中一点扎眼的灰色左躲右闪,看起来有点惶然,又有点犹豫。“小健,你的校服呢?”这质问让他无言以对。“就你穿的不一样,臭美啥?倒是洗洗脖子呀,领口上一圈黑油!”老班的话引发了众人的一阵哄笑,连小健自己也笑了。门牙上的黄斑一闪即逝,很矜持。
  那时的小健不谈理想。考学和前途、漂亮的女生,总之大家都感兴趣的那些关于未来的话题,小健最多只是听听,却从来不愿置喙。在多数人看来,这就是一种“邪气”,而小芳偏觉得他很酷,是一种超出了年龄的酷。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哪承想他居然不为所动。反过来还要教育小芳:“别想那没用的,好好念你的书吧。”我们都大感惋惜,小健却说:“我家要啥没啥,凭什么搞对象呢?”小峰说凭爱情,潘达说凭缘分,他嗤笑道:“将来一块喝西北风?”见我们还是不以为然,这厮就别过了头:“一帮小屁孩,啥也不懂!”
  回忆起来,当时的他确实比我们想得都多。就像他说的一样,我们都是没有什么责任感的孩子。当时的我们,除了上大学之外没有任何期待,期待中充满了人云亦云的盲从。对于未来,我们只会在家庭的荫蔽之下憧憬,却根本不懂得如何独力承担。小健少年丧父,这就是他与我们最根本的不同。就在其他人心无旁骛地备考时,小健还要考虑刚升入高中的妹妹、体弱多病的母亲,我完全没法想象他是怎么过来的。
  而且他还要体面。
  “搬砖拉水泥我也干过,还是扛不住,你们可别笑我。”小健不顾形象地笑着,露出满口黄牙。“那哪能呢!”潘达举杯道:“来,庆祝小健高五上岸!”我们也真诚地道:“干了!”这厮年年高考过线,却年年复读。倒不是为了上更好的学校,而是盯上了某些补习学校的奖学金。“如今我妹也考上了,我俩的学费也攒出来了。怎么说?”我们由衷地道:“体面!”是啊,即便是用这种方式,能解决兄妹俩人上学的问题就很难得了,有什么不体面的呢?小健笑了,笑得撕心裂肺。小健痛饮,喝到满脸泪花。他开始讲小芳,讲自己写了多少封信,讲他们之间从情意绵绵到归于沉寂。“还是我的错,想那些没用的。只不过办到了些人人都能办到的事,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我们沉默地听着,好像看一本童话在面前燃烧。当中那每一页都印着爱,然后化作一抔灰烬。
  这是我和小健聊得最深的一次,小峰和潘达也是如此。宿醉之后,小健又变回了那个小健。灰西装、白边布鞋,大眼睛、矜持的笑容,清贫而体面。我们说明年哥儿几个就先上班了,有啥言语一声,别不好意思。小健说三十岁以前就不用再相互开口了,都是事业上升期,帮不上啥忙光能找麻烦。这人就这样,你知道他其实也极重情义,但说的话却永远不顺耳。你也知道不用太为他操心,“就他那肚子里?一百个转轴!不比咱们谁想得多?”
  小健去世以后,潘达在回忆的时候还是爱这么说。除了老潘,我们谁都不知道小健的死讯,也没有去参加他的葬礼。老潘说没去也好,去了能怎么样,哭两声?那是小健从来都不喜欢的。我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老潘说是在列车上,大约是暴病,反正人睡着就没了。“我还劝他别那么拼,他说公司刚起步,凡事都要亲力亲为。说完不到两个月,走了……”
  我说起小芳,小峰说我记错了,那是另一个哥们儿的对象。我说起小健的妹妹,老潘说他是独子,这一走又留下个孩子,倒是能陪奶奶说说话。我又说起灰西装,他们说那倒是真的,小健从来都很体面。
  一切都很模糊,许多个小健重叠在了一起,在我的眼前戛然而止。

在水七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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