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因初中设在鲁因村,周边好些村子适龄的孩子都在这里上学。鲁因村里很多男人爱下象棋。小商店、门诊部的门口,下雨天、农闲时的屋檐下、树荫里,冬天里的太阳地,都是他们厮杀的战场。他们用的棋子薄厚半寸、手掌心大小,吃子时无论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见机而动,都迅如脱兔,显得来势汹汹。只见那吃子的一方,用大拇指、无名指、小指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棋来,胳膊、手腕以及食指和中指共同用力,俯冲下来击打在对方的棋子上面,再用大拇指和无名指、小指夹持,把对方的子从下面抽走,气贯长虹、一气呵成。
有一个11岁的小男孩,和学校的很多孩子一样,上初中不久就迷上了下象棋。课间10分钟的休息时间,也要趁机和同学钻到课桌下面对弈一番。周末的时候,也经常到一个王姓同学的家里杀几盘。王姓同学家的院子往往空无一人,只有他们两个,沉醉在这纸上谈兵的对局里,不知夜之将至。
这个暑假的雨奇多(1998年),南方很多地方遭了水灾,北方很多地方也长时间地泡在雨水里,村里的土路被浸得像掉到水里的馒头,一走就陷到里头,大人小孩都出不了门。小男孩无事可做,就想着和人下象棋。这家人除了父母就是两个孩子,母亲和妹妹不通此道,对手就只能是他的父亲。母亲笑着说,在孩子面前,他的父亲简直就是个棋王。无奈家里却没有象棋,他就央着母亲找些硬纸片,剪成一寸大小的圆形纸片,再往上面写字,造出一副棋来。他和父亲两个人计算着棋盘上的经纬,用粉笔在屋里的砖地上划出楚河汉界,棋盘也就有了。屋外阴雨连绵,屋里母亲做着针线,父子二人对坐着在地上博弈。儿子走得极其认真,完全是初学者应有的态度。父亲则应着和着,像个老师父和小徒弟比武的样子。
我某天无事消遣,在手机里发现了一款下棋的游戏,竟至沉迷,以至夜里一两点还不能入睡。于是就想起了这个小男孩,想起他初学下棋时的那段时光。这个小男孩就是我,一刹那二十多年就过去了。鲁因初中十多年前就被合并到其他学校了,村里下棋的还是那些个人,没有年轻的人加入进来,这个队伍里的人逐年地变老、减少。和我对弈的王姓同学两年后得了场脑病,少年夭折。他的弟弟和他长得一模一样,前些天打电话和我说些事情,着实让人恍然。现在的我到了当时父亲的年龄,可是我的孩子还很小,还不会和我下棋。我的父亲还不算老,但他不会再用二十多年前的目光看我,曾经的小男孩就这样消失不见了。
某一天,儿子突然跟我说:“爸爸咱们下象棋吧?”其时他尚不会走步,勉强能把棋子认全。他的提议让我有些诧异,毕竟他才五岁。于是我从网上搜罗了一段走步的口诀,说你先记记口诀吧。没想到他记得很快,也记得很牢,唯仅让他费解的是马的绊腿和象的塞眼。没两天,他就开始和我认真地对决了。毫不夸张地说,儿子的进步是神速的,兴趣也是持久的。几个月下来,几乎每天都要和我一起下棋,每天一到两盘。当然,他还没有什么招数,也很稚嫩,但也不妨,他已经完全入门了。我想再稍假时日,就不用再刻意地让着他,他也能和我真枪实弹地较量了,况且我的棋艺是这么拙劣。原本每天晚上,我都会嫌孩子们不能早睡。可是自打他对象棋有了兴趣之后,只要摆上棋盘,我就绝不会催他,也不会不耐烦,一盘棋下个十来二十分钟也是极平常的。他的妈妈就有点耐不住性子,催促我俩快些。但这种事情,一旦拉开了架势,怎么能够轻易收手呢?
到现在为止,除了老帅,他认为其他的棋子都是一样的重要。在车马炮和一个卒子之间,他不会计较谁的火力更猛。他很偏爱红棋,最喜欢兵,还自言是个小兵兵。实际的对弈当中,他也绝不会为了保一个车而丢掉一个兵,那可是他的心头肉。有几回到楼下玩耍,他都不带平时最爱的奥特曼玩具,而是在兜里装一个小兵。这太可爱了,我一点也不反对。
经过几年的招揽,父亲终于来太原和我们一起住了。那天晚上和儿子下了一盘棋,没有尽兴。早先一段时间,我们父子二人每天都下,现在则是他心血来潮才和我来一盘。这家伙也完全不是刚学棋时的态度了,走子马马虎虎,不守规则,有时下至中途就要退场。特别是学了围棋之后,尽管对围棋也是浅尝辄止,但对象棋的兴致早就大不如前了。于是和儿子下完,我提议和父亲也下一局。第一局我一个不防备,就很快输掉了。到第二局一度僵持不下,父亲便皱眉挠头,说“不下了不下了,太费脑筋”。曾经一脸慈爱的那个父亲,在他的儿子长大之后,也变得没有耐性了。
□周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