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天气转凉的时候,家里人都会催着我添衣服。我娘和我媳妇儿,说的话倒赛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人暖腿、狗暖嘴,旁的无所谓,记得把秋裤套上啊!”这当口,我总是一边哼哼哈哈地应着,一边不以为然地腹诽:“抓绒羽绒哪个不好穿。秋裤?薄薄的一层顶啥用嘛!”
没错,我从小就不爱穿秋裤。
记得那时候,冬天比现在更冷,每天出门必须裹好“老三样”。最里头是秋衣秋裤,中间是毛衣毛裤,最外面则是棉袄棉裤。棉毛这两层都是自家的手工,只有贴身这一套是买来的。大家面子上款式各异,往里看却是尽皆大同。秋衣秋裤是一成不变的深蓝色,袖子和裤管外侧总有三两道白色的布条纹,对襟的拉链总是容易夹到肉——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我们曾将它当作运动服,但其材质并不耐磨,穿不了多久就会平添若干窟窿。于是不约而同地,它就变成了男女咸宜的内衣。说“咸宜”实在有些言过其实,无非就是物尽其用罢了。
各家大人们都忙得紧,给孩子缝制冬装的时候,恨不能一次至少管三年。而往往事与愿违,来年冬天再翻出来一试,少说短两寸!怎么办?接一截儿继续凑合呗。于是在印象中,我那帮子发小,袖子和裤管总是带着几圈颜色明显对不上的环形斑纹,这都是爹妈简朴持家的明证。秋衣秋裤没法这么处理,只好重买。瞟一眼身量窜得飞快的儿女,爹妈们的安排中自然又带了几分未雨绸缪。于是身高一米二的娃娃,便提前享受到了一米六开外的新装。然而他们似乎忘记了,“接长补短”看似解决了问题,但外面这些玩意的宽窄可没什么变化呀。这么一来,每次穿脱衣服都变成了一种折磨。脱的时候必须从里到外整个往下拽,穿的时候则要吸气收腹弓腰缩背方能钻进去。好容易把各种零碎都套上,再靓的人也会瞬间化成一条紧绷的果丹皮。原本轻柔的内衣死死嵌进肉里,每一条褶皱都分外坚韧,每一个线头都分外锐利。特别是秋裤,总能通过卡裆、勒脚脖子来反复刷新我的承受极限。倘若穿的时候没整理服帖,这东西还会从腰胯或裤脚处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在人毫无察觉之际令人颜面尽失。
一次,我因为头天脱得不大小心,把秋裤的一条裤腿拽了出来。次日穿得又太仓促,无论如何找不到那只裤腿失落到了哪里。于是,整个上午我都不得不忍受着腿上传来的强烈的刺痒感。并且,很多年后人们还会记得那个冬天的正午,一个满面羞愤的男孩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夺路而逃,身后还飘荡着一条极其张扬的深蓝色的尾巴。
于是我暗自又立下了一个誓言:将来我有了儿子,除了绝对不揍他、绝对不给他买练习册之外,也绝对不让他穿这劳什子秋裤!
童言无忌。当真有了儿子,这些小时候曾经许过的宏愿,很快就被我逐一打破了——特别是秋裤。纵然不买练习册也要给他买秋裤,纵然不揍他也要让他穿秋裤。要是不穿?我就……我就揍他!
但这孩子偏生奇怪,且倔强得令人七窍生烟。我最最深恶痛绝的校服,竟像是一年四季长在他身上了似的。夏天捂了满身痱子倒也罢了,冬天还是这两件行头怎么扛得住!比照着我的身量买了两套秋衣秋裤,可从寒露说到立冬,人家就一句:“你咋不穿?”媳妇儿看我吃瘪居然无动于衷,跟她使了若干眼色才换来两声嘲讽:“你爹臭美着呢,一说就是不爱穿。”我这个气啊,背过身就问:“瞎说啥啊,你是哪头的?”她说:“好啦好啦,不穿就是不凉,凉了自然会穿呗。”我说都上冻了还不凉?她说那你先把秋裤套上。我说这点小事还要我率先垂范?她说儿子是年轻又不是傻,一把岁数先管好自己吧!
我默默地将“狗咬吕洞宾”念了许多遍,直到媳妇儿把整套秋衣放到了我的头上。“赶紧穿上,妈都给我打了多少电话了!总说自己不爱穿,倒让我们少操点心呗?”“穿就穿!”我气咻咻地开始扒衣服:“我是闲它绷得慌。”“得啦!”媳妇儿道:“有人问寒问暖不好?那光是穿什么的事儿吗?”我刚拎起秋裤,听到这么一句,那温软的触感让我又怔住了。
一把岁数、又不是傻、少操点心,这些话都听过了无数遍。原先只是烦,现在倒觉得,什么好看不好看、紧绷不紧绷,跟这丝暖意比起来还真不算啥。
但嘴上不能服软:“哼,爱穿不穿!”我一边拽着秋裤一边念叨:“还有一套呢?他不穿就放我柜子里去。”
“你这个傻爹”,媳妇儿笑得灿然:“儿子早穿跑了,你没看见?”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