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叶锦添首部自传性摄影随笔集《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节选——

一场现实与真相之间的时间旅行

  •   《凝望:我的摄影与人生》叶锦添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本书深度呈现了叶锦添鲜为大众所知的摄影才华与多元创作,精选了其自1980年代以来各时期风格各异的代表作品109幅,分为“美人”“橱窗”“众生”“异境”四辑,涵括其在电影拍摄间隙与从未间断的旅行中所捕捉、记录的真实瞬间与回忆性文字,勾勒出叶锦添在电影、舞台、当代艺术之间自如与自觉的艺术寻真之路。
      我进入摄影的世界,是一个很自然的状态。我哥哥是一名摄影师,很早就自立门户,创立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在家里,我是最小的,一直跟着他尝试的步伐,因为他解决了一个长久的问题,就是义无反顾地主动找寻自己的路。校园时代的我,一直困在自我的空间,不被人认可的感觉折磨着我,总是与这个我渴望亲近的世界产生距离。我想急速地打破它,摄影成为我可以在现实生活中站在旁边观察的一张门票,可以偷偷窥视我所感兴趣的人们是怎么在那个地方生活与发光的。我渐渐开始产生对摄影的兴趣,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等候着某种情绪的酝酿与触发。我收集着可能收藏的一切,情绪偷偷隐藏其中。我很乐意于此,因为我不敢面对一切有可能的不顺畅,不能忍受自己遭到拒绝,而摄影可以使原本毫无关系的事物建立起联系。一个单方面的世界在我心中产生,我可以通过这张门票遨游天际,不会受到其他世界价值的干扰;可以在一个弱小的自我之中找到真理。
      哥哥送给我的一台照相机,开始成为我自豪的一种象征。我于绘画的探索以外,开始了另一场漫长的征战,从此,摄影与绘画成为我通往创造的两扇闸门。然而,那一台富有纪念价值的照相机很快被弄丢了,我的莽撞使我不能成为像哥哥一样细腻、成功的人,我总是不能集中精神去思考与准备,很多想法都是突然而来且无法长久维持在一个定点上。我总是不断追寻着不同的东西,但那个时候我根本不太清楚什么是自我的艺术,痛恨自己没有清晰的思路,处在一种十分惭愧的自我困惑中,没有踏上真正的艺术之路,在俗气与商业的观念中挣扎。
      我的早期摄影,都是围绕着我的经验而成长的,我喜欢看到与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所见的不一样的世界,能在照相机这种冰冷的机器前面探究,觉得不可思议。那时候,我心中总是有一些预先储存的形象,好像要制造一种经典的视觉,每一张摄影作品都希望可以突破严谨的构图要求,找寻奇异的角度,却仍然保持严格的平衡。那一瞬间,浑然天成,但又不拘小节。
      作品可以既充满生活的细节又生机盎然,好像包含着某种时间的秘密。当时,我同时拥有两个机会,一个是进入刚开设的香港理工学院高级摄影专业,学院的教师有非常多外来的与真正的摄影从业者,这个机会很难得,但是我仍然不务正业地参与了当年电影《英雄本色》的拍摄。记得那时候每一位同学都富有创造精神,我们的毕业展览充满了张力:有的同学发明了一台11寸×14寸的大型底片摄影机,拍摄作品的品质有一种独特的肌理与质感;有的同学使用了最新的徕卡,拍摄出非常细腻、层次饱满的抽象摄影作品;有的同学开始尝试立体摄影,透过特别的眼镜,看到两张照片的新效果;还有用摄影纪实叙事的方式来呈现连续摄影的系列作品。而我则制作了一件大型的装置雕塑作品,是围绕主题展开的摄影组合,用立体与平面相结合的方式,做了一个厚度约10厘米的大画框,照片被以拼贴的模式嵌入一个立体的空间,好像一件集合的艺术作品,成为整个展览的焦点。我经常与同学一起参加公开的大赛,不管是摄影还是绘画,都十分热闹,有不少可以被推荐到国外大型展览的机会。在当时的摄影世界中,有一个同学跟我非常有默契,他的独特之处在于,每年才拍一两张照片,拍摄得十分缓慢,但是他每天拿着相机。后来我在纽约拍电影的时候,再次碰到他,他在美国一位著名摄影师门下工作,他能只用一盏灯,透过各种折射反光光源,制造出非常复杂的光谱体系,并都以8寸×10寸的底片完成。在他的影楼里,我觉得我必须回到属于我的地方,成为最好的摄影师。另外一个机会来自资深电影人卢玉莹,我接手了她当时还在执行的人物拍摄与写作,开始了我奔走于片场之间的隐形生活。那段时期,拍摄了周润发、张国荣、张曼玉、梅艳芳等演员的早期形象,开启了我不一样的摄影风格,慢慢形成了自己早期摄影的脉络。
      经过了第一轮的探索,自己在香港仍然没有找到非常好的发展出路。那个时候,我对全世界充满好奇,于是自创了一套学习的方法,在充实自我的同时,不断观看各个国家的电影,听国际音乐,试图为自己打出一片天而做好准备。因此,我停不下来。年轻时痛苦挣扎,也不可能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好像陷入一个早已有结论的困局之中,僵死在平凡里。文化和艺术需要真正的艺术家去找寻它们的价值。国外的多元氛围与创造的深度贯穿着我的青年生活,因此,我决定拿起相机,去拍摄这个神秘的世界,去贯通我的精神思想,把一切归纳到我的影像世界里,让它成为我世界的一部分。
      当我处在苦于无法达成心愿的窘境之时,在一天早晨,看到了妈妈放在桌子上的两万多块现金,虽然无法让我畅游欧洲各国,却可以在最低限度实现我的愿望,拉近了与那个文化丰厚的欧洲的神秘距离,我可以初次面对面地到达这一文化的核心,用身体与精神去见证它的存在。那时候,我在欧洲拍摄了无数照片,它们像倒影一样呈现我梦中的真实。白天参观各种珍奇的博物馆,晚上睡在火车站的过道,经历了从英语不太好而很少交流到开始可以主动跟陌生的路人交谈并成为朋友。这趟欧洲的生活经历与我的内在旅程,使自己可以更加专注眼前的事物,在陌生的世界看到更真实的自我影像——一个孤独游离的灵魂,寻找一个永不存在的故地。即便走遍千山万水,现实的景象都差不多,只是一场真实的梦幻。但在摄影的世界里,自己看到了这辈子都不曾离开的邂逅。如今看来,这些影像已经超越时间,不断循环地谱写着我未来时间的内容。好像我只站在原地不动,就能飞越世界的不同维度,时间的隔离空间,也被一一打开,在重复着循环的曼陀罗。
      到了今天,我仍认为摄影不是单一的存在,不会把它孤立起来欣赏。不管是对于个人,还是不同种族背景的群体,摄影的确把人类真实存在的影像重新抽离出了人间。因此,我们有机会客观地审视自己,不受时间的限制,比较不同时间的自我的细微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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