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梁太照旧一个人吃饭。上环石板小巷边的茶餐厅,时光倒流般的模样。黄底的地砖、橙花的墙砖,小小墙砖的接缝间泛着油腻。几百尺的小餐厅内见缝插针地摆放着圆桌、圆凳,墙面上贴着老旧变黄的餐单。桌椅还算干净,胖胖的梁太在一个圆圆的四脚铁凳上坐定。她习惯性地看了看墙上的餐单,想着刚来这区上班时,牛腩面才十二块,现在都涨到十八了。加一碟五块的蔬菜,中午吃餐饭就要二十三块。一个月五六千的工资,不省点真的不行。
“照旧?”伙计是面熟的,知道每一个熟客的要求。“照旧”“不要饮料么?”“不要!”明知不要饮料又问。加饮品就又要多给五块。梁太心里想着女儿的补习费要交、房租要交、管理费要交,就恨不得连午餐也省下不吃了。一只苍蝇飞来,梁太随手甩了几下,汗也跟着流了下来。她低下头在手机上记起账来,补习费一千、合租的房租每月六百、交通费……自从发生了小叔偷窥女儿洗澡的事情,她就不得不搬出来住了。
“梁太,吃饭啦?”“牛腩面加生菜。”胖胖的梁太抬头打量了一下坐在对面,也被侍应称为梁太的女子。圆桌对面的女子脸色腊黄,戴着耳机,正用手遮着话筒小声地说话:“小孩大了,就立刻和他离婚。”梁太瞄了女人一眼,竖起耳朵,八卦起别人的事情。“早分居了。我没用,一个人养不起小孩,所以拖到现在……”女人显然注意到梁太在听,声音越说越轻。
两碟一模一样的生菜上来了,两位梁太伸出手各自拿了一盘移到自己面前。梁太夹起一片青绿,不知怎么就想起刚从重庆嫁来深圳时,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吃这种只在水里煮一下毫无味道的菜。那时候是几岁?多年轻,身材也好,哪有现在这么胖。那个时候,她和阿黄几乎每天吵架,吵什么呢?无非是他头发太长不剪、毛巾湿答答乱放、不换鞋子进房间……至于阿黄穷,阿黄骗了她,她反而不提,她是那种嫁鸡随鸡的女人。她认命。可是现在呢?梁太想了想,当初同村的小姐妹哪个不羡慕她嫁到深圳,可是直到她住进和奶奶、小叔一起,用布帘隔开的新房时,才醒觉深圳也有穷人。“恶心!”对面的女人突然放大声音。“恶心”。太对了,梁太心里想着,就是这个词。“闻到他的味道、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东西都觉得恶心。现在,别说吵架,我连一句话都不想和他说。”女人飞快地说着,又飞快地看了梁太一眼。
“热得遭不住啊!”两碗一模一样的牛腩面上来了,冒着热气,隔开了对坐的两个女人。苍蝇飞来飞去,汗如雨。胖人多汗,以前笑肥仔的话,现在应验在自己身上了。如果当初不是嫌肥仔穷,也不会跟了阿黄。当初跟阿黄,就是觉得他人老实,连手也不拖她一下,一副正正经经,本分人的模样。工作又稳定,谁知道他骗她,他不但穷,还有那个癖好。唉……
不知怎的,碗里的牛肉变成了一个裸体的女人。梁太仔细看了看,发现那个裸体的女人又变成了自己。“恶心,为了活着而和厌恶的人住在一起,我连自己也讨厌自己。”女人的声音隔着热气又传了过来:“深圳的房子那么贵,我的人工怎能保证小孩的生活?”碗里的女人随着筷子蠕动起来。“我只能等,等小孩长大的那一天。”梁太继续搅动着筷子,看着碗里的女人分化为肉丝,被一条条面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没有理由再继续演戏了。”梁太一下一下地将面卷在筷子上,碗里的梁太被牢牢地绑在筷子上,碗里的梁太被绑在婚床上,摇晃的布帘前,是阿黄咧开的大嘴。摇晃的布帘后,露出小叔的眼睛。“他喜欢男人。”小叔说。“他喜欢男人。”对面的女人说。梁太猛一惊,被人说中了心事似地看了对面一眼。女人恶狠狠地盯着梁太,突然什么也不说地拿起筷子吃起面来。梁太心一虚,眼睛一垂,只见对坐女人的耳机线像两根面条一般挂在耳朵上,垂在胸口,那一头却孤魂野鬼般晃荡在桌子下面。梁太的心抽紧地跳了起来,她一直在自说自话。可怜的女人,和我一样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苍蝇在两位梁太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嗡嗡、嗡嗡……”拍着翅膀。苍蝇的复眼中两位梁太重迭又变成无数个梁太、无数个梁太右手拿着筷子、无数个梁太左手赶着苍蝇、无数个梁太一个人吃面、无数个梁太自言自语……
时间久了,连苍蝇也看烦了。有人进来,门一开,苍蝇向着阳光飞了出去。
□龙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