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冲刺、使劲呐!”这粗豪的吼声震得半个操场都在发抖,听着异常耳熟。我循声望去,远远只见一条黑塔般的汉子叉着腿站在跑道尽头,双臂用力地挥动。几个初中生模样的孩子,正在他的催促下尽力奔跑着。
“你看那人,像不像铁头?”我问二明。他眯着眼打量了一番:“什么叫像,那就是铁头哇!”我俩疾步走向跑道那端,我边走边问:“铁头这是当体育老师了?”二明道:“不大可能,听说是在哪个厂来着。”我会意地点点头,连大学都没有上过的铁头,是注定不可能成为一名教师的。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我们,只顾着跟那几个小鬼发火。“马猴你是没吃饱?后程跑的那叫个啥?秋子你别笑,起跑注意力就不集中。别人都出去十米了,想什么呢?”孩子们大口喘息着围拢在他身边,脸上满是羞赧。但无一例外,都对他很服气。我们见他正说得专注,不便打断,就立在一旁等着。二明捅捅我:“这家伙,跟高中那会儿一模一样啊。”我笑道:“要是那会儿,他不早就骂上了?”二明乜斜了我一眼:“铁头哪会骂人,他火起来光会骂自己。”
“我是老了废了跑不动了,可我小时候没这么拉胯!每人十组,这才第六组就扛不住了?天天牛奶当水喝,一训练就偷奸耍滑!全体都有,慢跑两圈半,注意调整呼吸!”铁头用力一挥手,终于结束了训话。几个小鬼还想讨价还价,被他那蛮牛似的大眼一瞪,吐吐舌头赶紧返回跑道去了。我们这才凑上去:“铁头,好久不见,给哪儿的娃训练呢?”“咋是你俩!”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脑袋:“就俺们乡中学的,明年想走体育特长。我正好闲着,就带上练练。”二明问:“厂里不忙?”铁头自嘲地道:“搞技术的肯定忙。咱一个卖力气的,这把年纪了还能忙啥?”二明赶紧转开话题:“现在的‘体特’指标可不多,娃娃们素质可以?”说起他的队员,铁头才又来了精神:“那是!八百米人均两分十几秒,那个瘦麻鬼精的,手掐表都两分零四了。”我咋舌道:“不容易啊,接近国家二级水平了。”铁头说:“可不,才初二呀。”他的眼睛始终凝视在几个孩子的身上,热烈地像要喷出火:“看看现在这条件,塑胶跑道、钉鞋,要是用心练上一年,还怕选不上?”我赶紧提醒他:“那也得悠着点,要练伤了……”二明轻轻拽了我一把,我这才觉察过来失言,赶紧道:“不好意思啊。”
高中田径队里,数铁头的条件差,也数他练得猛。他身材敦实,搞短跑和中长跑都没优势,但架不住那股子狠劲。每天二十组百米冲刺,小腿还要绑上自己鼓捣的铁砂袋。黄胶鞋在三合土跑道上磨得稀烂,硬是把百米练到了接近十一秒的成绩。铁头达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极限,然而有些东西不是单靠苦练就能弥补的。他家里困难,长期营养跟不上,早早落了个尿血的毛病。家里本来想借钱送他去个能拿到文凭的学校,但他死活不同意,工装一穿就进了厂。跟他同一届的小哲,体育和文化课本都不如他,可几年大学出来,也是正儿八经的老师了。人生际遇这东西啊,真难说!
我和二明对视了一眼,目光里尽是为铁头所抱的不平。他像看透了我们的心事,释然地笑了:“四十多的人,还寻思那没用的干啥。”二明说:“咋没用,咱发挥专长给自己创点收不行吗?体育都纳入考试范围了,你就开个班专门培训考试科目。全城都要考,你想这市场得多大!”铁头憨笑道:“啥市不市场,就带着练练还收钱?”我也劝他:“听说小哲不就一直在搞培训嘛。”说到此处,铁头的一张黑脸忽地涨成了酱色:“他哪是培训啊?你们不知道吧,这家伙骗人说自己有‘体特’招生的门路,坑了不少钱。前些天刚拘留,单位也把他开除了。”
“啊!”我们都轻呼起来。半晌我才回过神:“这又何苦来哉。”铁头感叹道:“让钱迷了眼呗!只可惜了那些娃们,里面有几个挺不错呢。”二明还试图继续说服他:“他是他,你是你,咱凭良心指导,凭本事赚钱,没啥不合理。”铁头摆摆手:“我可不是跟你们装高尚,乡里条件不行,我是实在看不得好苗子荒废。娃们乐意学,我乐意教,这就够了。”
他又将双手拢在嘴边咆哮起来:“跑起来,注意配速!”我们不好继续叨扰,道声别便走了开去。我感慨道:“真一点没变,还是光会闷头练。”二明说:“挺好,比向钱眼里跑强啊。”
身后,铁头连串的吼声像催促又像提醒:“向前跑!向前跑!向前跑!”
在水七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