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老家，村中有一棵两抱之粗、三层楼高的楸树。前几年县园林部门，对这棵楸树进行了鉴定测算，结论为：树龄近140年，属国家二级保护古树。我对树龄略有存疑，因为从记事起，老人们说它是上上辈人栽种的，他们记事后就在那里生长着。因此，树龄还应当更长些才是！但相关部门把这棵楸树作为珍稀保护性树木，则意义深远。
　　楸树是紫葳科梓属的植物，南北方兼有之。它既是一种古老的树木，也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木材，实用价值非常之高。过去在我们当地农村，常用来做条案、书柜、衣柜和各种模型，谁家能有几件楸木家具，肯定会让人眼馋心妒，恨不得自己能拥有。姑娘出嫁，若是娘家能陪送件楸木箱柜，也就相当于今天陪送一部轿车了。由于楸树常长在村头路边，一旦成材，很快就会被伐掉。村中的这棵古楸树，能幸运地生长到百年之久，三里五乡也实属罕见。我想它能留下的原因有二：首先，它正居村中高处，是一道风景标志，也是一方镇村之宝，起到了驱邪避灾、保佑平安的作用，人们谁也不敢轻易撼动；其次，楸树具有坚韧顽强的生命力，根系发达，深植在地壤之中，相对比较牢固。
　　在老家村顶的平面上，曾有三棵大树，分布呈三角状态，好似三足鼎立。一棵是靠北的椿树。它树干笔直，高大挺拔，浓荫密蔽，当你离村走出三五里的路程，依然可望见椿树的身影。只可惜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一场龙卷风的突袭，将椿树连根拔起，又重重地摔在地面！另一棵是西边的老槐树。这棵树少说也有两百年以上的树龄，虽树身已为空洞，但仍枝叶茂盛。上世纪八十年代初，一声干雷引燃树桩，顷刻间火光冲天，村人来不及扑救，也被化为灰烬！惟独这棵楸树，虽然它也经历了风雨雷电、世事沧桑的无情撞击，却依然坚韧顽强地生存着。
　　小时候，曾听村上的老人讲过，抗战时期，日本鬼子来村里扫荡，到村口看见这棵楸树，就是一阵乱枪扫射，深怕在浓密的树荫里隐藏着八路军和民兵。后来，有人将一只重达百斤的老牛车上的铁车轮用铅丝绑在树干上，用来召集人们在树下开会。一天天、一年年过去了，楸树没有呻吟，默默承载，不拒不抑，凛然顽强地生长着。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当人们觉得这种古老的召集方式已经远远地落后于时代、落后于现实生活时，才为楸树卸下了沉重的铁车轮，当作费品处理了。楸树像获得了新生，又开始轻松地生长。
　　这棵楸树每天总是早早地唤醒那第一声鸡鸣，第一个看到东方露出的曙光，又第一个迎来太阳的笑脸。睡眼惺忪的人们很快会来到楸树下汇合，交流一天的生活计划，然后又分布到村边上的田间地头。白天它总是在人们的喧嚣中用绿叶向村人播撒着清凉和寂静，晚间又是它最后一个目送着太阳悄悄落入西山，等着那一片片晚霞余晖渐渐褪尽光泽，消失在黑暗之中。夜里，楸树的头顶，繁星闪烁，银河如流，它又像一位忠诚的卫士，静静地守候着这方土地，守护着这片家园。
　　春夏是楸树最美的时候。每到五六月间，它浓密的绿叶上便托起一簇簇白色的花球，没过几天，枝头上便开满了粉红色的花朵。喇叭形的小花层层叠叠，像繁星一般闪闪烁烁，一缕缕馨香随风飘逸。枝头上采蜜的蜂蝶，飞来舞去，好不自在。
　　记得小时候为了能摘到一枝楸花，就会找一根带杈的长棍，举到楸树枝头，然后转动长棍，揪下一枝花束。这花不是用来观赏的，而是要品尝的。楸花的香甜味，是淡淡的甜、清清的香，沁人心脾、氤氲心田。
　　花开过后，楸树叶子渐渐长大，呈三角状，越长越密，郁郁葱葱，笼盖周围，就像在村间撑起了一把巨伞，为人们遮阳避雨。这时候村中的人们常会聚集在楸树下，讲讲新闻、说说家长里短。因我家的房子就盖在老楸树后侧，父母在世时，他们就经常坐在楸树下与乡亲们闲谈聊天。午饭后，还会有人躺在楸树下歇晌，伴随着蝉鸣，睡得是那般的香甜。
　　秋冬到了，楸树的叶子由浓绿变成了金色，夕阳晚照，流光溢彩。待地上满是落叶时，就像是铺上了一层厚厚的金毯。数九寒天，也是楸树最寂寞的时光，树叶早已掉光，只剩下树枝孤零零地长在枝头，偶尔从远处飞来几只喜鹊，站在枝头叽叽喳喳叫上几声，便又飞去了。地面显得是如此的空旷，老楸树却像一尊雕塑矗立村中，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那样的从容和自重。
　　树有根，村有魂。一个村庄的演变史和一棵古老树木的形成，往往总是交织在一起的。古老的树木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者，也是人们乡愁的一部分。每次回到村上，我都要默默驻足在古楸树之前，轻轻用手抚摸古楸树身上的道道裂痕，每每都会产生一种深邃的沧桑感。它的根紧紧地扎进了地层的深处，仰面望着天空，把乾坤浩然之气吸纳进来，在百年的岁月里，它把乡村社会的变迁、历史的变更、人物的变化记录在册，仿佛一本无字的村史村志。它又如一台摄像机，录制着一个村庄的历史往来，只可惜在它的身上暂时还无法找到播放按钮，如若能开启，一幅宏大悲壮的乡村历史画卷将会展示在人们面前。
　　村中这棵古楸树的年轮还在扩展，还会看到更多的场面、听到更多的故事，我渴望它始终与风雨为伴，与村庄相拥，不离不弃，永远不老！

□孙俊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