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来,我收集了许多关于西域历史地理、文化宗教、民族生活方面的书籍,得闲了就翻一翻。久而久之,这样的阅读在心里积淀下来,那些千百年时空里的人和事就连缀成了可以穿梭往返的世界,对我发出遥远的召唤。”为了这声召唤,邱华栋用六年时间完成了长篇历史小说《空城纪》,日前,该书由译林出版社出版,并入选中国图书评论学会“8月好书推荐书目”。
《空城纪》以诗意语言和绚烂想象回到渺远的西部世界,重寻龟兹、楼兰、敦煌等西域古城的历史传奇。全书分为龟兹双阕、高昌三书、尼雅四锦、楼兰五叠、于阗六部、敦煌七窟六章,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主人公身临废墟,和这些地方发生深刻联系。
邱华栋,十四届全国政协常委,中国作协党组成员、副主席,书记处书记。著有非虚构作品《北京传》,长篇小说《夜晚的诺言》《白昼的喘息》《正午的供词》《花儿与黎明》《教授的黄昏》《单筒望远镜》等13部;中短篇小说、系列短篇小说《社区人》《时装人》200多篇。共出版有小说、电影和建筑评论集、散文随笔集、游记、诗集等各类单行本80多种,1000多万字。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在邱华栋的笔下,六座西域古城在《空城纪》中复活,一座座废墟还原成宫殿城池,一个个人物从魏晋汉唐史书,从壁画雕塑中走了下来,他们有了生命、有了表情、有了冷暖,他们的生命被瞬间照亮,鲜活的历史人物让位于那些脆薄的窸窣的声音,远古的精神依靠自己充沛的力量矗立起来。
邱华栋生于新疆,长于新疆,他称《空城纪》是他为自己的出生地献上的一个宏大故事。在这个故事里,古城遗址、音乐艺术、地方风物、博物馆里的陈列成为叙述的主体,于阗铜钱、佛头雕塑、岩画上的花斑马等器与物,拟人化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从历史的缝隙中探出头颅,讲述那些曾被掩盖的故事,形成空城之上的交响曲。
新作出版之际,邱华栋接受媒体群访,他说是那些人去楼空的荒芜景象,引发了他不绝如缕的文学想象。但空城不空,历史未远,邱华栋通过《空城纪》重寻丰沛饱满的中华民族精神。
我这个小说的灵感完全来自于石榴
山西晚报:《空城纪》这个书名怎样理解?
邱华栋:光听发音,大家以为跟诸葛亮的“空城计”是一个东西,我这个跟他那个不一样,我那个“纪”是《史记》里面的纪传体,写的是千年历史、千年西域,宏大的时空作品。
山西晚报:那“空城”呢?
邱华栋:我们现在去新疆,几个遗址确实是一片废墟,自打我这部小说写完以后,再去看,会发现废墟之上已经有了一切,有一些生命在那走动、创造,会有生活的街景和城市。我觉得通过我的想象也会激发你的想象力,所以空城就不会空了。
山西晚报:作品宏大,内容饱满,读来有趣,您的创作初衷是什么?
邱华栋:我出生在新疆,父母亲是河南支边青年。我是在天山脚下出生的,每天抬头能看到白雪皑皑的天山的主峰博格达峰,455米高。在这样一个环境背景下,必然让我幼年到少年成长过程中的心灵世界有开阔、扩大的感觉。一出小城市就是沙漠、戈壁滩,风吹过来,一团团的骆驼刺在滚动,我是在那种荒凉的状态下成长起来的。我在上海待了很多年,每年都回一趟新疆,我觉得新疆作为一个特别广大的地域,我又在那儿出生的,无论如何应该写一本书。
山西晚报:写作想法由来已久。
邱华栋:是的,但怎么样来处理这种写作的经验和资源,一直没找到感觉。我读了大量的关于中国西域(的书),西域这个概念比新疆要大,大量的文史资料看了30年,可以说这本书我构思了30年。
山西晚报:那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写这本书的?
邱华栋:有一天我收到一位新疆老朋友寄来的大石榴,把石榴切开,里面有六个子房,中间薄膜隔开,里面有很多小籽,我突然萌发了写这个小说的结构,整体是个长篇,剖开是六个子房,里面有很多石榴籽。结构上来讲便是30个短篇构成六个中篇,最终是一个长篇,就是整个的石榴,我这个小说的灵感完全来自于石榴。
小说中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
山西晚报:因为石榴的启发,让您将结构与内容完美结合,那这六个篇章又有什么不同?
邱华栋:“石榴籽”结构的几个部分在题材表达上各有侧重。在《龟兹双阕》中,侧重的是西域音乐,贯穿小说中的是汉琵琶的声音和形状;在《高昌三书》中,侧重的是历史人物和帛书、砖书、毯书等书写表达的关系;《尼雅四锦》主题是汉代丝绸在西域的发现及背后的历史信息;在《楼兰五叠》中,主题是楼兰的历史层叠的变迁,贯穿其间的是一只牛角的鸣响;在《于阗六部》中,侧重的是于阗出土文物背后的想象可能,涉及古钱币、雕塑、文书、绘画、简牍、玉石等附着的故事;《敦煌七窟》涉及敦煌莫高窟发生的人间烟火故事之间的联系。小说中所有的古城故事,都延伸到了当代,在六个部分的最后,小说主人公身临废墟,并发生了和这些地方的深刻联系。
山西晚报:用石榴来比喻您的这部作品,也挺有深意的。
邱华栋:对啊,石榴从哪来的?石榴是从中亚地区早年汉朝时期的安国、石国来的。在汉代的长安叫安石榴,文献上说是公元前119年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到安国,国王很高兴送给他一颗石榴种子,回到长安种的,所以现在陕西的石榴特别好吃。
石榴是由张骞作为汉武帝时代的一个重要的使臣出使西域带回来的,我觉得我这个小说的结构冥冥之中都跟汉代、唐代的历史人物有关系。通过石榴的结构关系,我一下确立了作品的结构,看过的那些史料都复活了,那些史料可以拿来作为小说的素材。于是这部小说分成了六个部分,一个石榴的六个子房,第一部分是《龟兹双阕》,阿克苏地区古国的龟兹是六个部分的第一个部分。
山西晚报:您能展开讲讲这部分吗?
邱华栋:《龟兹双阕》上阕主要写的是爱情,四对恋人,叫琴瑟和鸣。第一对恋人是汉朝细君公主的女儿弟史和龟兹王绛宾之间的爱情,他们俩都喜欢音乐,在长安学习音乐后又回到龟兹,把龟兹音乐带到长安,把长安音乐带到龟兹,来回交流。第二对恋人是李隆基和杨贵妃。我在这个小说里写到了,李隆基作为唐明皇,给杨贵妃排了一场皇家级别的舞台剧《霓裳羽衣舞》。还有一对是我虚构的,一个龟兹的王子白明月,另一个是粟特人的后代、叫火玲珑的姑娘,一个人是琵琶高手,一个是筚篥高手,在唐代长安本来隐居着,后来因为李隆基要给杨玉环排剧,这两个人偶然在一起斗艺中被发现了。这个小说还是活色生香,充满了有历史的细节。第四对恋人回到了当代,主人公我(李刚),乐器收藏家,喜欢一个女作曲家,一块去新疆,女作曲家要写一个《龟兹盛歌》的音乐作品,男士去寻找乐器。我整部小说的基调写的就是两千年的时空,和西域的交流交往交融,最后融铸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
这本书有三种阅读方法
山西晚报:涉史小说写起来不容易,要通过新的故事形态来了解历史之于我们的作用,那么阅读这样的作品时,有没有好的方法?
邱华栋:我觉得有三种读法,一种是这个书这么大,得认认真真地读,从开头一直读到结尾。第二种读法可以翻开目录看,有六个部分,如果对楼兰、敦煌感兴趣,看一部分也是可以的。楼兰我从公元前3000年一直写到2020年,五千年在里面。小说部分楼兰有五叠,第一叠讲公元前两三千年的事,那时那个地方还是很大的湖,还有白老虎,还有石油从里面冒出来,一直写到2020年主人公“我”去了一趟。大家对楼兰感兴趣就可以看这段。如果对敦煌感兴趣,去了八次还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看敦煌七窟。敦煌营建史我选了有意思的七个点,我去了十几趟敦煌,我们知道写敦煌的作家和作品有一批,敦煌作为一门敦煌学,在全世界有一大批学者在研究,作为文学对象也有大量的作品。我选择了七个洞窟来写,横跨也是一千年的历史,是把纪实、非虚构和虚构结合起来。所以第二种读法是读其中一部分。
第三种读法是随手一翻,随便翻到其中一节就可以看下去。30个短篇每篇也是独立的,是结构的一部分,是一个个的石榴籽,你可以掰开吃其中一部分,吃不了那么多,吃其中六分之一也挺好。
山西晚报:这本书里人物众多,对于历史人物,您的刻画标准是什么?
邱华栋:在书写小说中历史主人公的时候,我更侧重于描绘人物内心声音的肖像,鲜活的历史人物,让位于那些背景式的、脆薄的、窸窣的、噪钝的、尖锐的声音,以此表达出他们在汉唐盛代中发出的元气充沛的初始强音。比如,《绘画部:于阗花马》以一匹马的第一人称自述,这匹从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就已经奔走在昆仑山山麓上并向张骞出使西域的队伍投去了长长一瞥的花斑马,后来借助牧人的岩画、僧人的壁画、妇人的织锦、木版画及纸本绘画,一直在这个世界上永不停息,充满活力。这匹于阗花马穿越千年,经历生生死死,不停地在时间中驻留与奔跑。这匹马以隐身的姿态逃逸出历史,并从正史中游离出来跋涉进入时间。
山西晚报:这样投入的写作,也会带给您不同的感受吧?
邱华栋:我写这个小说自我都感动了,感动于汉唐时代的汉人、唐人,他们为完成一个事的那种执着精神。张骞刚一出长安在河西走廊就被匈奴人抓了,把他关到匈奴的大营里,还给他找一个匈奴的妻子,结了婚生了孩子,你还想联络大月氏人打我,门儿都没有,别想了。张骞假装说行,我待着吧,一下就待了13年。大家想一想,把在座的各位谁放到哈萨克斯坦一个村里一关,让你待13年,你能不能受得了?张骞待下来了,所以了不起。然后他又逃出来了,但他不是回长安,他没有回家,而去了中亚地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牵回来了几匹汗血马。我前面提到的花斑马就远远地看到了那几匹汗血马被张骞带过来,这匹有灵性的马从此获得了某种神力,它看到一个牧人在一个岩石上画画,并画了它,有一天,它尝试了一下,跳进了那块石头,就附着在那个岩画里面,变成了动的画。时间流动着,其他马全死光了,只有它活着。有一天它又跳出来,到精绝国看到一个和尚在那里画画,把它画到了墙上,它又可以进入到墙上的壁画里。我写的这匹马是一个灵物,也是个象征,象征着西来的某种东西和东去的某种东西互相交流着。
这匹马在我的小说里最后出现在宋代的著名画家李公麟画的《五马图》里,《五马图》其中有一匹马叫满川花,就是我这匹马,因为我这匹马喜欢一匹小母马,被于阗王进贡给北宋,然后那匹马得了热病,在开封死了,然后这个公马就很伤心,再也不想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这时候,它看到李公麟在那儿画马,它一下就钻到画布里了。李公麟冷了一下,这马自然就画成了,满川花身上全是花点点,那匹马现在在故宫博物院里《五马图》里藏着了。
终于写了一部超过自己想象的作品
山西晚报:您怎样看待您的这部作品?
邱华栋:我认为这部书也算是我的代表作,写了这么多年终于写出了一部超过我自己想象、有一些小小神来之笔的作品。
山西晚报:这小小神来之笔能举例说明吗?
邱华栋:比如第一部分写到了主人公“我”在2020年跑到新疆去发现了汉琵琶。这个细节最开始也没有,我写着写着就觉得这个琵琶会不会在当代出现,我就打电话问我的专家朋友,他说这个东西在新疆是可以的,因为那个地方干燥,木头只要没有水分腐朽、侵蚀它,可以存在两千年。这我就放心了,看来这个细节是可以有的,我就写了在当代新疆的一个柴火堆里面发现一个细君公主当年从长安背到乌孙国的那一个小小的汉琵琶。写到这也挺高兴的,挺有意思的。
山西晚报:您写了许多长篇小说,《空城纪》有什么不同?
邱华栋:我写长篇特别注意结构,30岁我希望写一个复杂的,但现在看了觉得写得有点太僵硬了,不像这本书润物细无声。《空城纪》说起来就是八个字:空城不空,历史未远。这是译林出版社编辑陆老师每天熬夜熬到12点提炼出来的,通过想象建立了人和城市。每一部分都跟当代生活有关,如果大家去新疆,如果看我这个书,你会对新疆的历史和现实,以及比新疆这个概念更大的西域有更多的认识。
山西晚报记者 白洁
《空城纪》书摘
远嫁乌孙的细君公主
我的故事还是由我自己来说吧。女人的故事还是要女人来讲,女人的身影总是不被人看到,她们活在男人的阴影里,活在传说的夹缝里,也许被人听到过,但绝不会在书上有更多的记载。所以,我来说说几个在西域的汉家女人的故事。
我叫弟史,我母亲是解忧公主,她嫁到乌孙已经很多年。我是大汉和乌孙结合的产物,我长得不像我父亲,更像我的汉族母亲。我母亲解忧公主是一个非常坚强的女性,她嫁给了雄踞天山北面大草原上的乌孙国的统治者大昆莫。出发之前,她就听说了细君公主此前嫁到乌孙之地,死在乌孙的事。因此,我母亲解忧公主在婚礼前一天的晚上大哭一场,并说从此就不会哭泣了。此后她果真一滴眼泪都没有了。我在出生之后一直到长大成年,就没有看到她掉过眼泪,可见她的内心多么地坚毅。
是细君公主死后,乌孙再次提出了和亲的请求。细君公主的故事是怎样的呢?简单说吧,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到达乌孙,打算说动乌孙王与大汉联手,共同对抗匈奴。但乌孙王知道自己的实力没有那么强,而匈奴占据着北部广大的地域,千百万人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就像草原蝗虫一样能把一切都吃光啃净,当然也能把乌孙啃噬掉。
乌孙王的称号叫作昆莫,那年,乌孙昆莫派出使者,赶着一批进献给汉武帝的骏马,跟着张骞来到长安。使者把乌孙的骏马进献给汉武帝,在长安城内巍峨的皇宫中受到武帝的接见,内心感到巨大震撼。武帝很高兴,他喜欢骏马,就把乌孙马命名为西极马。回到乌孙后,使者向昆莫详细报告了大汉王朝都城长安的盛大气象和繁华景象,还有人民众多、国土广袤的情况,令昆莫心生向往。
那时的乌孙昆莫是猎骄靡,他派出使者随张骞到长安觐见汉武帝的事被匈奴人知道了。匈奴单于十分恼怒,派出军马使者来到乌孙,警告乌孙不要和汉朝建立任何亲密关系。猎骄靡已经年迈,他政治经验丰富,善于左右逢源。尽管手下都劝他不要再和汉朝来往,关闭联系通道,可他还是审时度势,决定和大汉联姻。他派出一个使团,这个使团有一百人,赶着一千匹乌孙军马作为聘礼,正式请求和汉朝结亲联姻。
汉武帝大喜,仔细考虑该把哪个公主嫁到乌孙合适。经过一番廷议,武帝下诏封江都王刘建的女儿细君为公主,远嫁乌孙,和乌孙联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