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版:子夜

被偷走的记忆

  我总觉得有块儿记忆被谁给偷走了。
  那种感觉,像被人无端做了一个脑科手术,白白丢失了那部分脑细胞的所有储存;又像被圈禁在一座高墙大院,明知外边发生着一些事情,却听不到也看不见,等走出去时,一切早不复从前。
  对这件事,我更希望只是自己的臆想。那样,经历才算完整,生命也没被打了折扣。可是,诸多亦真亦幻的记忆让我又不得不怀疑,那样的事或许真发生过。
  儿时,我常跟二哥在胡同口的大石坡上玩耍,玩累了便坐在坡边的土墙上或坡下那棵开着粉红花儿的楸树旁,一边看马坊门口的牛们吐着白沫子刍草,一边等妈从地里回来。有次不知是吃坏了肚子还是坐在潮地上受了凉,我突然觉得肚子拧得难受,便跟二哥说紧拉了。二哥随口回了句“想拉就拉嘛”,连看都没看我一眼,根本没把我的事当回事。但我想他后来一定后悔死了,为什么就没多说一句“先蹲下呢”?记不清当时穿的单裤还是棉裤,肯定是“露沟子”的那种,两条裤腿都糊满了稀屎,妈回来后狠训了二哥。成年后偶然谈及此事,妈惊奇地说:“好娃哩,你怎么还记得这事?那年你才两岁呀。”
  自我记事起,老院北房只有东面的两间,西半院残破的墙根下堆满了棉柴,冬天的我常躺在上面晒暖暖。记得在一个秋的夜晚,鸡们早进窝睡了,我们也都挤在炕上睡了,只有院子里的“吱吱虫”扯着嗓子叫春似地鸣叫。我在被窝里持续装着睡,直到听见爸均匀的呼噜声,才做贼似地掀了妈的被角寻奶吃。没成想刚要享受,便听得爸一声低吼:“又偷吃!完了抹上鸡屎!”我吓得一哆嗦,赶紧缩回自己窝里。第二天,妈果真端着黑乎乎的奶头让我看,说抹鸡屎了——后来才知道那是妈涂了酱油骗我。妈说,那年我已三岁了。
  后来的一些事自然记得更多,也越发清晰。记得姐在村里的旧舞台上边唱边跳,与反穿皮袄的曹仁智老师(来我家吃过饭)一起演“阿巴爷,等等我,去看学校新面貌”的节目;记得老院筑西墙,大石杵子在三爸他们手里飞起又落下,嘴里还齐齐地喊着号子:起立窝——嗯着!窝倒窝——嗯着!再一窝——嗯着!南边挪——嗯着!看脚着——嗯着……很是高亢悦耳;记得奶奶去世那几天,我嫌堂妹良菊吃得多,用“洋火枪”打破了她的嘴角,爷爷一边瞪眼骂我“贼不地”,一边抡起斧头砸烂了我的枪,我坐在北厦门槛上哭,没一个人理我……这些都是我五六岁时的事。
  每想到此,心中便倍感疑惑:为何自己的幼年记忆里有爸妈哥姐以及爷爷奶奶,甚至还有常跟妈吵架的三妈,独独少了待我们最亲的姥爷?那时的姥爷去了哪里?
  实际上姥爷哪儿也没去,一直在本村务农,就在我们身旁。可是,对于姐姐和大哥后来说的一些事,自己怎么就没半点印象?!没跟着姥爷去过巧儿妈家背“语录”、学“老三篇”,没见过姥爷每次游街回来不让人乱动的那个高高尖尖的“纸帽子”也便罢了,为何姥爷扫大街、挑茅粪多年,而且时常要经过我家胡同口,我怎么也没遇见过?
  姥爷第一次深入我的记忆是在整修窑院时。记得南墙根堆着几十根歪扭的细椽,钢牛舅舅一帮人有的和泥,有的搬胡基,有的在窑顶砌烟囱,舅家二爷几个老辈则在一旁刮砖搬瓦,母亲在窑里给大家忙着做饭。从那之后,我才知道妈也有娘家,我也有姥爷,姥爷家就是村门外那两孔土窑。
  与姥爷的第一次亲近是领我去村支书家。姥爷好像刚从省城回来,穿一身展展的蓝涤卡中山装,牵着我的手,谈笑风生。支书也穿着同样的制服,留着分头,满面笑容。而我,却像面对陌生人般低头不语局促不安,直到支书妈塞给我一个冒着热气又白又暄的头遍面好馍!从那之后,我似乎才“认识”了姥爷,才有了后面的许多事情。
  让我深感疑惑的,是“认识”和走近姥爷的那个时机。彼时,姥爷不但被“平反”“摘帽”恢复了政策,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也宣告结束。是有意的安排还是无意的巧合?是我自己的主观臆断,还是真被谁偷走了部分应有的记忆?若是,那个“偷盗者”又是谁?母亲身体尚健思维尚清,可我不敢追问,也不想知道太多。
  我只知道,在后来的记忆中,姥爷的窑院始终充满了祥和:春季,院子里绿意盎然,到处是嫩嫩、茸茸的扫帚草;夏季,窑门前一丛丛的月季竞相开放,姿态万千;秋季,南墙边那一溜儿忘忧草吐着或红或黄的芯子,满院的葵花阵阵飘香;冬季,外面寒风呼号,窑洞里却温暖如春。
  三十多年没去过窑院了,还常能梦见姥爷拄着拐棍一边在院子里散步,一边望着墙外的杨树林吟唱:“独居北鄙第一家,风听杨叶雨听蛙。只因红心永向党,庭院处处种葵花。”
  嗯,这种感觉就挺好!

□杨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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