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者》[韩]韩江著 胡椒筒译 磨铁/四川文艺出版社
为了逃避来自丈夫、家庭、社会和人群的暴力,她决定变成一棵树。
在英惠的丈夫郑先生的眼中,“病”前的英惠,完美地扮演了平凡妻子的角色——料理家务,伺候丈夫,就像千千万万的传统妇女一样。然而,一场噩梦之后,妻子突然开始拒绝吃肉,拒绝为家人准备荤菜,甚至到最后,她开始拒绝自己的“人类”身份,把自己当成了一株植物,一株只需要阳光和水,谢绝任何食物和交流的植物。随着她被动的反叛以越来越极端和可怕的形式表现出来,丑闻、虐待和疏远开始让她螺旋进入她的幻想空间。
妻子吃素以前,我没有觉得她是一个特别的人。老实讲,初次见面时,我并没有被她吸引。不高不矮的个头、不长不短的发型、泛黄的皮肤上布满了角质,单眼皮和稍稍突起的颧骨,一身生怕惹人注目的暗色系衣服。她踩着款式极简的黑皮鞋,不紧不慢地迈着平稳的步伐朝我所在的餐桌走了过来。
我之所以会跟这样的女人结婚,是因为她没有什么特别的魅力,同时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缺点。在她平凡的性格里,根本看不到令人眼前一亮、善于察言观色和成熟稳重的一面。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舒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必要为了博取她的芳心而假装博学多才,也无须为约会迟到而手忙脚乱,更不用自讨没趣地拿自己跟时尚杂志里的男人做比较了。
我向来不喜欢夸张的东西。小时候,年长的我会带领比我小两三岁的家伙们玩耍;长大后,我考进了能领取丰厚奖学金的大学;毕业后,我进了一家珍视我微不足道能力的小公司,并为能够定期领取微薄的薪水而心满意足。正因为这样,跟世上最平凡的女子结婚便成了顺理成章的选择。从一开始,那些用漂亮、聪明、娇艳和富家千金来形容的女子,只会让我感到不自在。
正如我期待的那样,她轻松地胜任了平凡妻子的角色。她每天早上六点起床,为我准备一桌有汤、有饭、有鱼的早餐,而且她从婚前一直做的副业也或多或少地贴补了家用。妻子曾在电脑绘图学校做过一年的助教,平时会接一些出版社的漫画稿,主要的工作是给对话框嵌入文字。
妻子少言寡语,很少开口向我提什么要求。即使我下班回来晚了,她也不会抱怨。有时难得周末两个人都在家,她也不会提议出门走走。整个下午,我拿着遥控器在客厅打滚的时候,她都闭门不出。我猜她是在工作或是在看书。说到兴趣爱好,她似乎只有看书而已,而且看的都是那些我连碰都不想碰的、枯燥无味的书。到了吃饭时间,她才会走出房间,一声不响地准备饭菜。坦白讲,跟这样的女人生活一点意思也没有。但看到那些为了确认丈夫行踪,一天到晚会给丈夫的同事或好友打上数通电话,或是定期发牢骚、找碴儿吵架的女人们,我对这样的妻子简直感激不尽。
妻子只有一点跟其他人不同,那就是她不喜欢穿胸罩。在短暂且毫无激情的恋爱时期,有一次,我无意间把手放在了她的背上,当我发现隔着毛衣竟然摸不到胸罩的带子时,莫名地稍稍兴奋了起来。难道这是她在向我暗示什么吗?想到这,我不禁对她另眼相看。但据我观察的结果,她根本没有想要暗示什么。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难道只是因为她懒得穿,或是根本不在乎穿不穿胸罩这件事?与其这样,还不如在胸罩里加一张厚实点的胸垫。这样一来,跟朋友见面时,我也好显得有点面子。
除此之外,一切都很顺利。今年,我们已步入婚姻生活的第五年,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热恋期,所以也不会迎来什么特别的倦怠期。直到去年秋天贷款买下这套房子前,我们一直推迟怀孕的计划,但我想现在是时候要个孩子了。直到二月的某天凌晨,我发现妻子穿着睡衣站在厨房前,我从未想过这样的生活会出现任何改变。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原本要打开浴室灯的手悬在了半空。当时是凌晨四点多,由于昨晚聚餐时喝了半瓶烧酒,我在感受到尿意和口渴后醒了过来。
“嗯?我问你在做什么?”
我忍受着阵阵寒意,望着妻子所在的方向。顿时,睡意和醉意全无了。妻子一动不动地看着冰箱。黑暗中,虽然看不清她的表情,我却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她披着一头蓬松且从未染过色的黑发,穿着一条垂到脚踝的白色睡裙,裙边还稍稍打着卷。
厨房比卧室冷很多。如果是平时,怕冷的妻子肯定会找来一件开衫披在身上,然后再找出绒毛拖鞋穿上。但不知她从何时光着脚,穿着春秋款的单薄睡衣,跟听不见我讲话似的愣愣地站在那里。仿佛冰箱那里站着一个我看不见的人,又或者是鬼。
搞什么?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梦游症?
妻子跟石像一样固定在原地,我走到她身边。
“你怎么了?这是做什么呢……”
当我把手放在她肩膀上时,她居然一点也不惊讶。她不是没有意识,她知道我走出卧室,向她发问,并且靠近她。她只是无视我的存在罢了。就像有时,她沉浸在深夜的电视剧里,即使听到我走进家门的动静也会装作看不见我一样。但眼下是在凌晨四点漆黑一片的厨房,面对四百升冰箱泛白的冰箱门,到底有什么能让她如此出神呢?
“老婆!”
我看到黑暗中她的侧脸,她紧闭着双唇,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我做了一个梦。”
她的声音清晰。
“梦?说什么呢?你看看这都几点了?”
她转过身来,缓慢地朝敞着门的卧室走去。她跨过门槛的同时,伸手轻轻地带上了门。我独自留在黑暗的厨房里,望着那扇吞噬了她白色背影的房门。
我打开灯,走进了浴室。连日来气温一直处在零下十几摄氏度,几个小时前我刚洗过澡,所以溅了水的拖鞋还是冰冷潮湿的。我从浴缸上方黑色的换气口、地面和墙壁上的白瓷砖,感受到了一种残酷季节的寂寞感。
当我回到卧室时,妻子一声不响地蜷缩在床上,就跟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似的。当然,这不过是我的错觉。屏住呼吸侧耳倾听,便会听到非常微弱的呼吸声,但这一点都不像熟睡的人发出的声音。只要我伸手就能触碰到妻子带有温度的身体,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碰她。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想跟她讲。
我躺在被子里怅然若失,迷茫地望着冬日晨光透过灰色的窗帘照进房间里。我抬头看了一眼挂钟,慌忙爬起来,夺门而出。妻子站在厨房的冰箱前。
“你疯了吗?怎么不叫醒我?现在都几点了……”
我踩到了什么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妻子穿着昨晚那条睡裙,披着蓬松的头发蹲坐在地上。以她的身体为中心,整个厨房的地面上都是黑色、白色的塑胶袋和密封容器,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吃火锅用的牛肉、五花猪肉、两块硕大的牛腱、装在保鲜袋里的鱿鱼、住在乡下的岳母前阵子寄来的处理好的鳗鱼、用黄绳捆成串的黄花鱼、未拆封的冷冻水饺和一堆根本不知道装着什么的袋子。妻子正在把这些东西一个接一个地倒进大容量的垃圾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