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韩]韩江著 胡椒筒 译
磨铁/四川文艺出版社
这是韩江继《素食者》后又一重要作品。一本无法定义的、极美的、散文诗般的“小说”,是一份白色的悼词,悼念生命中不可挽回之物。这本书以对姐姐的追思为始,描写了63种日常中的白色事物,表达了那些我们对人生中最珍贵的、最洁净的、最单纯的事物的死去的哀悼。
门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在签约之前,我又去看了一遍那户的房子。原本白色的铁门,早已随着时间的流逝褪了色,很脏,多处掉漆,掉了漆的地方还生了锈。如果只是这样,我应该只会记得那是一扇格外老旧且脏兮兮的门,但问题是那门牌号“301”的写法。
有人(也许是之前某位住在这里的房客)用锥子般尖锐的东西刮擦门的表面,写下了数字。我沿着笔画的顺序仔细端详了一番。三拃大小的3。0比3小,但反复加粗的刮痕重叠在一起,使得它比3更先映入眼帘。最后是最深的、使尽全力刮的长长的1。黑红色的锈水沿着粗蛮的直线和曲线漫延流淌下来,恰似残留已久的血迹凝固了。我什么都不珍惜。我居住的地方、每天开关的门和我这该死的人生,我都不珍惜。那一组咬紧牙关的数字正紧盯着我。
那就是我要找的房子,是我打算从那年冬天开始居住的房子的门。
整理好行李的隔天,我买了一桶白漆和一把大油漆刷。没有贴壁纸的厨房和房间的墙壁上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污渍,特别是电开关的周围脏得都黑了。为了避免油漆溅到身上太明显,我在浅灰色的运动服外面又套了一件白色的旧毛衣,然后开始粉刷。最初我就没打算把这件事做得尽善尽美,只是觉得白色的斑迹总好过脏兮兮的污渍,所以漫不经心地只刷了脏兮兮的地方。我把天花板上一度因漏雨而形成的大片水渍刷成了白色,用湿毛巾擦干净淡褐色水槽内侧的污垢后,把它也刷成了白色。
最后我走出玄关,开始刷铁门。每刷一下疮痍满目的铁门,上面的污渍便会随之消失。锥子刮过的数字消失了,血迹般的锈水消失了。我走进温暖的房间休息,一个小时后出来一看,油漆变模糊了。因为我用的是油漆刷,不是滚筒刷,所以刷痕格外明显。为了让刷痕看起来不那么明显,我又刷了一层厚厚的油漆,然后走回房间。一个小时后,我踩着拖鞋出来一探究竟时,看到外面正在飘雪。不知不觉间小巷变暗了,但路灯还没亮起。我一手提着油漆桶,一手拿着油漆刷,弓着腰站在原地,呆呆地注视着如同羽毛般百缕飘散、徐徐落下的雪花。
婴儿服
母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在出生两个小时后便死掉了。
母亲说,她是一个脸蛋白得像半月糕一样的女婴。因为是仅有八个月的早产儿,所以她的身体非常小,但眼睛、鼻子和嘴巴都长得很鲜明、漂亮。母亲还说,她始终难以忘怀那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望向自己的瞬间。
当时,母亲和被分配到乡村小学当教师的父亲住在偏僻的公房里。因为距离预产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所以母亲没有做任何准备,但那天上午羊水突然破了。母亲身边没有一个人。村里只有一部电话,还是在走路需要二十分钟的公交车站前的商店里。距离父亲下班也还有六个多小时。
那是刚下霜的初冬。二十三岁的母亲慢吞吞地爬进厨房,照着不知从哪儿听来的方法把水煮滚,然后给剪刀消了毒。她从针线箱里翻出一块够做一件婴儿服的白布,忍着阵痛,一边害怕得直掉眼泪,一边做起了针线活。婴儿服缝好后,又准备了一条用来当襁褓的被单。母亲强忍着愈渐强烈且频繁的疼痛。
最终,母亲独自生下了孩子。她亲手剪断脐带,把刚做好的婴儿服穿在沾有血迹的小身体上。一定要活下来。母亲抱着只有巴掌大的、哭声如细丝般的孩子反复喃喃自语着。一个小时后,孩子奇迹般地微微睁开原本紧闭着的眼皮。母亲凝视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再次喃喃地说,一定要活下来。又过了一个小时,孩子死了。母亲把孩子抱在胸前侧躺下来,忍受着怀里的身体渐渐失去温度,干涸的眼眶再也流不出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