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夜读

讲述共和国七十余载平民史诗,三代人悲欣交集的人生故事,《璩家花园》节选——

李择佳和璩民有

  《璩家花园》叶兆言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是作家叶兆言最新长篇小说,以南京城南一座老宅院,两个家庭,三代人悲欣交集的人生故事为主线,书写共和国七十余载平民史诗。上山下乡、恢复高考、对外开放、出国潮、下海经商、国企改革、发展经济、棚户区改造……“璩家花园”目睹了主人公天井及一众亲朋好友和街坊邻居的命运起伏,也见证了当代重大历史时刻的轮番登场。
  1970年某月的某一天,在璩家花园,我们看见李择佳又一次来到民有家。名义上,她只是去帮民有父子缝补衣服。这一年,四十七岁的李择佳,因为微胖,或者说因为丰满,脸上还没有什么皱纹。若是用半老徐娘来形容,应该说也不太合适,按照古人说法,根据历史的记载,真正的徐娘不过三十出头。李择佳是五个女孩子的母亲,眼见着快五十岁,却一点都不显老,稍稍收拾打扮,说风韵犹存并不过分。李择佳是个很漂亮的女人,春天差不多了,天气正在变热,已经有点初夏的意思。胸前别着一枚毛主席像章的民有,与儿子天井正说着什么话,突然看见门外站着的李择佳,按捺不住惊喜,一本正经地来了一句:“哟,你怎么来了?”
  这话是说给儿子天井听的,他知道她会来,他正在等她来。李择佳听了十分不乐意,我们可以看见她的脸沉了下来,不是很开心地回了民有一句:
  “什么叫我怎么来了,难道不是你喊了才来,还真以为我会送上门呀!”
  民有知道自己说的话不太妥,本来就是打个马虎眼,干脆借坡下驴,调笑说:“那也说不定,这个很难说的。”
  李择佳看了天井一眼,看他傻乎乎的没任何反应,回过头来看着民有:“把话说说清楚,说清楚好不好,难道我这人在你眼里,真的就那么那个?”
  民有连忙说:“不那个,不那个。”
  这一年,民有四十四岁,看上去一脸风霜。他的儿子天井十六岁,是个有点迟钝的孩子。说天井还没开窍,他已经开窍了,说他真开窍了,又好像什么都不太懂。李择佳时不时地会替民有父子做这做那,打扫卫生、缝补衣服。天井一点都没觉得这不过是幌子,没觉得这是老情人相会的一个借口。天井根本没往那方面去想,他那时候那岁数,对男女之事已知道一二三四,对他爹和李择佳的私情,竟然会迟钝得一点感觉都没有。在父亲民有眼里,李择佳依然还有几分姿色,在儿子天井眼里,她差不多就是个老大妈。隔一段日子,李择佳会上一次门,会到他们家来一趟。天井一直在偷偷地喜欢李择佳家的阿四,因此,心里非常欢迎她上门,看到李择佳便能想到她女儿阿四,要是她能带着阿四一起上门就更好了。
  民有随手拿出了几件衣服,又拿出一个生锈的旧铁皮月饼盒,里面放着针线布头之类,弄半天才将铁皮盒打开。李择佳打量那些衣服,问这几件衣服洗过没有,干净不干净,拿起其中一件,说怎么还会有污渍。两个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话,东拉西扯不着边际。天井傻乎乎在一旁听,毫无离开的意思,弄到最后,民有终于憋不住了,咽了咽嗓子,让儿子该干什么,赶快去干什么,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天不黑别回来。
  最后一句“天不黑别回来”,本是句气话,他知道儿子一旦出去,自然是天不黑不会再回来。十六岁的天井,个头已大人模样,已经和成年人一般高,嘴边也有了毛茸茸的小胡子,心智上仍然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仍然没有完全明白事理,仍然没心没肺。民有让他出去玩,他也就不想再在这个家里继续待下去。
  天井一离开,民有赶紧去把门关上,蠢蠢欲动毛手毛脚。李择佳在忙针线活,手上闪闪发光的针尖对着民有,说当心被我扎到,说你着什么急,等一会儿好不好,别急吼吼的好不好,等人家把手上的活先忙完。
  李择佳让民有把门打开,房间里太暗,做不了针线活。民有说我们要说话可以,要聊天可以,针线活就别忙着做了,待一会儿再说行不行,待一会儿再缝再补行不行。李择佳说那就先说话,先聊聊天。
  民有说:“想不到这个天气,说热就热了。”
  李择佳说:“可不是嘛,前几天我还穿着棉袄,我那地方见不到太阳,阴冷阴冷的,没想到今天就这么热起来了。”
  我们可以听见这两个人又开始七拉八扯,说了一会儿毫不相干的闲话,然后言归正传,话题又绕回来。
  “我们索性生个儿子,索性光明正大,就光明正大,让人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说什么也烦不了,烦不了那么多。”
  李择佳说:“想得倒美,如今我都这岁数了,怕是没办法给你生儿子,你早干什么了,早干什么了!”
  民有说现在说不定也还来得及,这就可以来一个明媒正娶,各自去打个报告,等双方领导批准,就去领结婚证。这个事还真得抓紧,大家年龄也都不小,没必要再拖下去,再拖就真的老了。这些年,双方的处境都不好,民有混得糟糕透顶,李择佳也好不到哪去。事到如今,可以说水到渠成,他们之间本来就那样了,你情我愿谈婚论嫁,按说也不算是什么事,真不算什么事,没想到话说着说着,焦点最后会落在一台缝纫机上。
  面对民有的求婚,李择佳叹了一口气,一肚子苦水,终于倒了出来:
  “璩民有,你摸着自己良心想想,过去这些年,你是怎么对我的,我是怎么对你的。我呢,真也没少给你占便宜,你我这样,我们这样的身份,确实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说才好呢,不谈什么明媒正娶,我早就是残花败柳,不过不能太便宜了你,太让你不把我当回事,不能让你总是占便宜。我呢,也没有别的要求,你能送我一台缝纫机就行。”
  李择佳也不是一定真要什么缝纫机,她只是觉得不能太便宜眼前的这个男人。该讲价的时候,还是要讲一下,该搭搭架子,还是要搭搭架子。真要是没有一台缝纫机,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她才不会太逼民有,她内心其实很愿意嫁给他,看民有的现实状况,他也买不起什么缝纫机。一台新的缝纫机可不便宜,民有真要是有能耐,心里真是有她李择佳,哪怕去旧货店弄一台旧的缝纫机也行。
  民有说:“不就是买一台缝纫机嘛,没问题。”
  “又吹牛了,你真没问题?”
  “没——没问题!”
  民有的语气并不怎么肯定,眼睛都不敢再看着李择佳。
  李择佳很熟悉他的这种眼神,笑了:
  “我就知道你又是吹牛,什么时候你如果能不再吹牛就好了。”
  民有不服气,说:
  “吹什么牛,不就是一台缝纫机嘛,我说没问题,就应该没问题。”
  “弄台旧的就行。”
  “这什么话,要买就买新的,新的多少钱?”
  李择佳知道这玩意多少钱,她太知道了,每次去百货公司,都会忍不住去看一眼缝纫机,摸一摸作为样品摆放在那的缝纫机。一台全新的“蝴蝶牌”缝纫机大约一百五十元,还要凭票才能供应。如果说那年头李择佳最想添置什么,毫无疑问,也就是一台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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