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奥莱塔:一个女人的一生》[智利]伊莎贝尔·阿连德著 译林出版社
该书是一部女性成长启示录,更是一段不饶岁月的百年传奇。睿智且富有主见的维奥莱塔是独立女性的代表,她以柔弱之躯铸就坚不可摧的意志,在变革的风暴中步步为营,拒绝男人的规训,跟随爱欲废婚生子。她是一个拥有旺盛生命力的顽强女性,她的一生,是生命力的颂扬,是对自由的渴望,是跨越世纪的独立之美与个性之光。
1920年一个风雨大作的星期五,我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一年正值瘟疫流行。我出生的那天下午停电了,这是狂风暴雨的日子里的家常便饭;人们点起蜡烛和煤油灯,他们手头总是备着这些以应对不时之需。我的母亲玛丽亚·格拉西娅感到一阵阵宫缩,对于已经生过五个儿子的她来说,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她默默忍着疼痛,无奈地做好迎接又一个男孩的准备;而她的姐姐们在这种紧要关头已经帮过好几次忙,非常清楚该怎么做。她的家庭医生在一间方舱医院连续忙碌了好几周,为了生孩子这点小事去请他上门似乎有点不懂分寸。前几次分娩时倒是有同一个接生婆在场,可她成了流感中第一批倒下的病人,偏偏母亲只认识这么一个接生婆。
我的母亲觉得自己成年后就反复地处在怀孕、生产或小产后的恢复中。长子何塞·安东尼奥已经十七,这一点她可以确定,因为他出生那年我们国家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强烈的地震之一,半个国家都被夷为平地,数千人遇难;但另外几个孩子的确切年龄她就不记得了,更说不清自己经历过多少次胎死腹中。每一次怀孕都让她连续数月行动不便,每一次分娩都令她长期精力不济、精神抑郁。结婚之前,初入社交场合的她曾是首都最美丽的淑女,苗条的身材、碧绿的眼睛、姣好的面容、白皙的皮肤令人魂牵梦绕;然而过多的孕产经历导致她如今身材走样,失了朝气。
按理说,母亲当然是爱孩子们的,但实际上她更希望能和他们保持舒适的距离,毕竟一大堆精力旺盛的男孩闯入了原先那个小姑娘的世界,不停掀起毁灭性的战争。她曾向牧师忏悔,说她跟中了魔鬼的诅咒似的注定只生得出男孩。因为这番话,她不得不整整两年日日诵读《玫瑰经》,还捐了一大笔钱修缮教堂。从此丈夫禁止她再做忏悔。
在我的阿姨比拉尔的监督之下,任劳任怨的用人多利托爬上梯子,将衣柜里的专用粗绳缠绕在天花板上事先安装好的两只钢制钩子上。母亲穿着宽松的睡衣,跪在地上,一手攥着一根绳子,用力把我推出来,嘴里不停蹦出平时从来不说的、海盗口中才能听到的脏话,她感到自己的痛苦一眼望不到头。我的另一个阿姨比娅弯腰凑到母亲双腿之间,准备在新生儿落地之前将他接住。首先探出的是我的脑袋,然后是包裹着黏液和鲜血的身体,最后我却从阿姨的手中滑了出去,跌落在木地板上。
“比娅!瞧你笨手笨脚的!”比拉尔抓着我的一只脚将我拎起来,吃惊地说道:“是个女孩!”
“不可能,你看仔细了。”奄奄一息的母亲轻声说道。
“小妹,是真的,这个孩子没有小鸡鸡。”比娅接话。
当晚,我的父亲在俱乐部里吃过晚饭,又玩了几局牌,很晚才回家。一进门,他径直回房脱去外衣,用酒精在身上擦拭一番,才和家人打招呼。见我母亲之前,他先向当值的女仆要了一杯白兰地;这名仆人不太习惯跟男主人说话,居然没想起来把家里的重大新闻告诉他。不过还没踏进房间,满屋子的血腥味就让他注意到发生了什么;母亲穿着干净的宽松睡衣在床上休息,脸涨得通红,头发汗津津的。天花板上的粗绳和盛放脏毛巾的桶已经收走了。
“为什么不通知我!”他亲吻妻子的额头,嚷嚷道。
“你让我们怎么通知你?司机跟着你走了,就算你那些全副武装的仆人放我们出门,外头风大、雨大,我们也没法走路啊。”比拉尔语气不善地答道。
“是个女孩!阿尔塞尼奥,你终于有女儿了!”比娅插话,把怀里的小家伙抱给他看。
“感谢上帝保佑!”父亲喃喃道,不过当他看到襁褓中的小家伙时,笑容立马消失了:“她额头上怎么有个包?”
“别担心,有些孩子刚出生时是这样的,过几天就好了。这说明孩子很聪明。”比拉尔随口编道,可不能让他知道女儿是头朝地出生的。
“给她起什么名字好呢?”比娅问。
“维奥莱塔。”母亲坚定地说,丝毫不给丈夫插嘴的机会。
这个响亮的名字来自她的曾外祖母。十九世纪初,她曾给独立战争的第一面旗帜绣过军徽。
大流行病并没有令我们家措手不及。先前传闻港口附近的街道上有不少奄奄一息的病人,停尸间里发青的尸体数量激增;我的父亲阿尔塞尼奥·德尔·巴耶一听到风声,便推断不出两三天这场灾难就会蔓延到首都,不过他一点儿都不慌张,因为早有准备。他应对那场灾难和他做所有事情时一样敏捷,也正是这种机敏助他生意成功、发家致富。我的曾祖父曾是有名有姓的富翁,我的祖父继承了这一头衔,而父亲则是众多兄弟姐妹中唯一有望重新光耀门楣的那位。不过后来,由于祖父子女太多,人又太老实,也渐渐力不从心。祖父的十五个孩子里活下来十一个,父亲炫耀说这个可观的数字证明了德尔·巴耶家族血脉的强大,但养活这么一大家子人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和财力,因而家里的财富才逐渐缩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