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第十届“徐迟报告文学奖”颁奖盛典在浙江南浔举行,山西作家鲁顺民的长篇作品《将军和他的树》获奖。
“徐迟报告文学奖”是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的学会奖,也是继以鲁迅、茅盾、冰心、冯牧等著名作家名字命名的全国性文学奖项后,又一个文学创作领域的荣誉奖项。在此前举行的颁奖典礼上,包括鲁顺民在内的来自全国的报告文学名家齐聚一堂,在徐迟的故乡南浔,共赴一场时代与文学的对话。
《将军和他的树》曾入选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重点作品扶持项目,是近年来生态文学的重要收获,并以此成为第十届“徐迟报告文学奖”获奖的6部长篇作品中的一员,是新时代生态文学创作的优秀代表。该作品聚焦河北省军区原副司令员张连印将军的感人事迹,对张连印退休后返回家乡山西,扎根晋北风沙之地植树造林20年,将荒山秃岭变为绿水青山,被誉为“时代楷模”的故事进行了真实、细致、感人的创作。鲁顺民通过深入采访、实地调研、跟踪写作,用充满乡土气息的语言、与众不同的叙述结构,再现了张连印的成长经历和退休后回乡植树、造福乡里的心路历程及其生态情怀。作者深入日常,还原真实,让读者看到“植树将军”其实是一位“好老汉”的同时,也展现了新时代生态文明建设的壮丽画卷。山西省报告文学学会会长赵瑜评价这次获奖“无疑是山西省报告文学学会的一件大事,可喜可贺”。
鲁顺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作家协会报告文学委员会委员,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天下农人》《礼失求诸野》(合著)《山西古渡口——黄河的另一种陈述》《送84位烈士回家》《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合著)《将军和他的树》《潘家铮传》等。曾获得赵树理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冰心散文奖、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奖等多种奖项。
《将军和他的树》真实地再现了的主人公——退役少将张连印植树的种种情况。他义务植树,自建苗圃,购树绿化,用完了自己的退休金,又向儿女亲朋借钱,甚至到银行贷款;他不懂树性和地质属性,多方求教,不停摸索,终于成为雁北地区的一名植树专家;他罹患重疾,多次历险,经过治疗初步康复仍心归林地,侍弄相守……鲁顺民在书中写出了一个有故事并且具有精神境界的人物。在他看来,张连印“应该就是那个唤醒庸常生活中英雄主义的人,推醒沉睡在乡野大地上理想主义的那个人”。
眼前,《将军和他的树》书封上几脉山景,青绿其上,书名在太阳的照射下闪耀着绿色的光芒,与作品题材、主题极度适配。领奖归来的鲁顺民,在这本发着点点光亮的作品前,接受了山西晚报·山河+记者的独家专访,讲述这部作品背后的故事。
A 得奖是对山西报告文学创作群体的肯定与褒奖
山西晚报:此次《将军和他的树》获“徐迟报告文学奖”,您是什么感受?
鲁顺民:“徐迟报告文学奖”从2000年设奖以来,一共进行了10届评选。其中4位山西报告文学作家5次获此殊荣,1次进入提名。本届将“提名奖”改为“优秀作品奖”了。《将军和他的树》得奖,首先是文坛对山西报告文学、纪实文学创作群体的关注,对这支队伍创作实绩的肯定与褒奖。这一届徐迟报告文学奖公布与颁奖同步,所以到得奖前几天才知道我也在其列,而且名次靠前。上一届,山西作家哲夫的《爱的礼物》获得长篇奖,我和陈克海的《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获提名奖。这一次,山西作家又出现在其中,连续获奖,无论是组织者还是获奖同侪,都注意到这一现象。更不用说,以前作家赵瑜的《强国梦》《革命百里洲》《寻找巴金的黛莉》三度获奖,这在徐迟报告文学奖设立以来所仅见。
作为获奖者,当然高兴。因为徐迟报告文学奖毕竟是中国报告文学界颇具权威的奖项,关注度很高。忝列其中,十分荣幸。
山西晚报:在《将军和他的树》之前,写张连印将军事迹的报道和作品就已经很多了,您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写这部作品的?
鲁顺民:2021年年底,大象出版社策划一套以“时代楷模”为书写对象的丛书,朋友向出版社推荐,说我可以写一本。我开始采访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花山文艺出版社组织写作的一部同题材报告文学,而且报刊、电视等新闻媒体的报道已经非常充分。所以刚开始我对写这本书心里是不情愿的,但已经答应大象出版社,合同也签了,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写。写成什么样子,心里完全没底。但是,当我第一次见到采访对象张连印将军,还有他的林场苗圃,直觉即将开始的采访、写作,绝不仅仅是对英雄人物,而是对乡村社会的重新考察与打量。以我对雁北农村和农村人的了解与理解、思考与观察,未来呈现的内容肯定是不一样的。
另外,这些年,我对报告文学和纪实文学文体本身有自己的思考,报告文学报告的成分多、文学的元素少,完全被新闻所捆绑。文学性体现在哪里?一直在思考。在叙述控制、结构把握、人物塑造等方面,不敢说有什么突破,也一直在探索。同题材、同类型,你怎么写,这是不小的挑战和冒险,也正是因为有挑战,是冒险,所以才有创作的欲望。
山西晚报: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长徐剑就说您的这部作品实现了跨文体写作,把小说的结构、小说的叙事,小说对人物的塑造运用了进来。您是怎样用这样的写作模式驾驭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的?
鲁顺民:2023年《将军和他的树》出版时,就得到一些老师和朋友的关注,徐剑会长是其中之一。其实一个合适的内容,总会自己找到它合适的表达形式,最终以自己的样子出现,写的时候还真没注意到用的是小说手法。
这本书有两条线索,一条线是主人公回乡之前,也就是主人公少年、青年直到成为将军的经历,一条线是回乡植树造林的经历。写作的时候,我觉得把两条线索交织呈现,一是能够获得时空的交错效果,使文本有足够的叙述空间感,二是能够把主人公成长和他现在做的事情形成对应和互文关系,将主人公丰富的内心世界呈现出来。
山西晚报:这也是您作品的不同之处?
鲁顺民:是的,在文本构思的过程中,我没有按照普通传记的写法,从少年平铺直叙一直写到晚年,而是从将军回乡写起,然后有意将两条线交织起来,这的确是一种近似于小说的构思。两条线互相交织,互相印证,既呈现出张连印从孤儿到将军的成长历程,同时也还原出一位具有乡野情怀的共产党员朴素的一面。这样,将军回乡义务植树,与其青年成长的过程交互呈现,就具有了相当的象征意味。将军本来就是一棵生长于乡土乡野的大树。他的根在哪里,他精神层面的枝和叶又为什么会如此不同,结构本身就做出了回答。这种结构的好处显而易见,从文本意义上讲,所呈现的主要事迹相对集中,同时又不失历史背景呈现,现场感更加强烈。
山西晚报:这样叙事很有特点。
鲁顺民:关于叙事,我觉得没有哪一种叙述控制就专属于小说,专属于散文或者其他文体,只不过,在叙述的过程中多了细节描写,并没有违背报告文学真实呈现的原则,也没有凭空虚构什么东西。要说有什么小说元素,那就是文本里面闲笔比较多,次要人物比较多,这是小说笔法。闲笔其实也不闲,只是换一个视角,换一个观察点呈现主体事件,也有利于叙述的节奏把握。
报告文学的真实,说到底还是文学的真实,人物形象的真实。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都是真实存在的,在这个基础上,任何一个作者都会取精舍冗、删繁就简,这就看作者的趣味所在、思考深度,还有叙述控制的把握了。
B 报告文学写作,一半功夫在采访、在倾听
山西晚报:看过《将军和他的树》这本书后,会发现没有主人公的照片,也没有彩色插图,这部作品不需要图文并茂?
鲁顺民:我是文学编辑出身,看文本版面,几乎有职业性苛求。在做编辑的时候,极少在内文里有插图或者图片,除非介绍主体就是绘画和摄影,不得不插图。文学同绘画、摄影、电影,包括音乐,是不同类型的艺术形式。构成文学这门艺术的材料是什么?就是语言,是用语言来筑成的另外一个世界。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有不一样的接受方式。如果一篇小说、散文,或者诗歌里,莫名其妙出现一段音乐,出现一幅油画,要多怪异有多怪异。
书稿完成之前,出版社编辑也有以图文并茂方式出版的想法。当时我没有表示什么,只是讲,如果哪个地方、哪个人物我表达描摹不到位,不要客气,指出来。实际上就是不同意。书稿完成之后,他们也觉得加进图片不合适。因为都说清楚了,不必用图片,这个没有刻意设计。如果用图片,影响阅读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只能说你的语言并没有把人物描写到位,事情没有表述清楚。
山西晚报:您书中涉及的每个人物都是栩栩如生的,肯定是描写到位了,而且不仅能让读者看到其形象,也能看到其精神。报告文学的真实性就是要挖到心灵深处,把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刻画出来,是吗?对于张连印这样的人物,您是怎样挖掘的?
鲁顺民:报告文学写作,一半功夫在采访、在倾听,在倾听中捕捉那些直击人心的东西。跟采访对象打交道,采访引导和节奏控制显得非常重要。这不同于记者下去采访,你们是直奔主题,把握新闻要素,抓信息点。作家采访,更多的功夫是营造一种叙述氛围,在日常叙述中抓住细节,然后再引导被采访者引申开去,跟平常两个朋友交心差不多。事实上,每一次采访结束,采访者和被采访者就都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几乎等于是认了一门亲一样。采访张连印时也是这样。
作家采访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构思的过程,写作时的叙述控制与节奏把握,以及最后呈现出来的文本风格,采访的把握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山西晚报:从您的这部作品中可以看出,您通过“认亲”式的采访,解读出了张连印个人故事中的精神基因,也读懂了“将军和树”的逻辑联系,就如您的书名——《将军和他的树》,您能具体说说这其中的内涵吗?
鲁顺民:将军回乡植树,是这本书体现的主题,这个书名也揭示了另一层主题,那就是将军和他生长、成长的乡村之树的关系。老将军用20年时光,将自己像大树一样把自己的形象深植在家乡的土地上,是一种号召,是一种象征,更是一种精神的宣示。
山西晚报:您在作品中写了很多真实感人的情节,是怎么抓到的?
鲁顺民:我采访的时候,尽量日常,尽量细微,尽量深入生活的腠理,而精神提炼与总结,全然不在考虑之列。或者说,精神提炼与总结,已经融入采访全程,只是不见痕迹而已。
山西晚报:在实地采访中最令您难忘的事是什么?
鲁顺民:难忘的事情很多。比方谈到张连印因为要照顾祖父,在初中即将毕业的时候被迫辍学回家,这里头的悲苦当然一言难尽。但我更注意到,他回到村里很快就成为一个很棒的壮劳,得到村里人的认可和信任。这也是主人公年轻时不多的高光时刻。我注意到他谈起农事的熟稔,就往这里引导,结果越谈越兴奋,从田里的庄稼,谈到春播夏锄秋收冬藏,谈到每一件农具,再谈生产队里的核算方法,等等。这样,一个乐观的、富有热情的青年农民形象就可以立起来。如果忽视了这些细节可不可以,也是可以的,但有和没有这些细节,表达效果显然要差得多。
C 用初心和使命来解释将军回乡种树,远远不够
山西晚报:左云县是著名的风沙地,包括张将军的故乡张家场村。张连印退休后可以有很多生活方式,但他选择自掏腰包回乡植树造林,在您看来,这是一种怎样的选择?一份怎样的情感?
鲁顺民:说起这个,我就特别感慨。老一辈人的思想构成和他们的精神走向,远不是隔一代人所能够理解的。当初我也在想,难道仅仅是初心和使命这一种解释?后来发现远远不够。张连印将军退休,有好多退休方式可供选择,好多事情等他去做,但他选择了回乡。当年选择种树时,战友们也给他提供过其他地方,可他哪儿也不去,就是回左云,回家乡张家场种树。
这就要说到他个人成长的经历。张连印4岁丧父、6岁母亲改嫁,他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长大,而爷爷、奶奶又身体不好,很快就去世了。用他的话讲,他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这样的磨难,反而让他非常上进。读书,从小学到初中,年纪最小,成绩最好,处处争先。
他去学校做报告,现身说法:同学们啊,你们一定要用功学习。为什么要用功学习呢?你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引起学校老师的重视,得到同学们的尊重。像我这种困难家庭,这种遭遇,如果不好好学习,哪里能行呢?
说得很实在。后来他无奈辍学回村,又很快成为村里的一个壮劳力,1963年当兵走的时候,实际上村上有的干部不想让他走,这是一个可培养的好苗子。这样的成长经历,他对家乡的感情,对家乡老百姓的感情,不是一般人所能感受到的。
山西晚报:张将军对家乡人很好。
鲁顺民:是的。我记得,他的林场里雇有一个残疾人,智力上的残障,即便苗圃里没有事情可做,张将军也要找点活儿让他干,挣点钱。村里人告诉我,张连印小时候在人家家里吃过几顿饭,回乡之后,还专门抽空到家里看望,还盘腿坐在炕上吃了一顿莜面窝窝。那么大个官,也不嫌家里脏和乱,吃得津津有味。每年腊月回石家庄过春节,他也要给留守的堂弟留一些钱,让他代为看望一下村里的老人。
在采访过程中,他对家乡土地的深厚情感、乡土对一个人的塑造力量、乡情在一个人精神世界里的重要位置,在他的讲述中都能感受得非常强烈。老将军回乡植树,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不种树,他也会回乡做其他事情。事实上,2003年回乡,他的最初想法,也就是把30万元退休补偿花在村里,给家乡做一些实事也就完了。不想,选择了种树。不想,选择了种树,他走不了了。20年间,他的妹夫有一个估算,直接扔在林子里的钱,至少有300万。
山西晚报:您在书中写2003年的左云,在张家场十里河南岸的109国道上走一遭,“回来洗脸能洗下一盆黑水”。您后来又去过张家场吗?
鲁顺民:就在今年清明节假期结束,我跟电视台朋友又访左云张家场,结果导航给导到一条二级路上,恰恰走了一条运煤专线。那几天正刮七八级大风,运煤车辆难免抛洒,有些扬尘。但到了张家场,尤其是一进苗圃,那么大的风一下子就停下来,除了阵阵松涛,连一点风也感觉不到,空气也非常好。老将军在村子周边山梁和河滩义务植下的6000亩林生长了20年,防风固沙的效应经过这一场大风呈现出来,整个村庄也非常洁净。
2022年春天我前往张家场时,栽下的树如今也已经成林,苗圃正往出移苗,密密匝匝。可喜的是,林子里的鸟特别多,狍子、狐狸这些野生动物也经常出没,生态恢复得不错。
D 从“植树将军”到“好老汉”,把标签化的人物还原为日常
山西晚报:您在书中写张将军“2004年头一年育苗没有经验,到秋天成活率不高,七死八活,开门头一炮就给哑了”,但他说“还得干下去,当了40年兵,不能遇上这么一点点事就当逃兵”。张将军坚韧的精神通过几句话跃然纸上。您是和张将军本人“话过桑农”的,在您眼里,他有一股怎样的精神头?
鲁顺民:2022年春天,我们第一次接触的时候,老将军身患癌症已经11年。2011年,张连印查出肺癌中晚期,做了手术。本来病情控制得相当不错,可2014年一场车祸,导致骨转移。癌病骨转移,一般也就存活一到两年的时间。他儿子张晓斌了不起,当时已经是河北省石家庄市桥西区区委常委、武装部部长,河北省军区唯一的在职后备干部,如果再干一年,就可以晋升大校,提拔副师职。在这个当口,他毅然退役回乡陪老父亲,同老父亲一起种树。2015年退役回乡,陪老父亲已经度过了第8个春秋,堪称奇迹。
张连印实际上是一老病号。要不是别人说,我根本看不出他有这样的病史。每天早上五六点起床,要走两万多步,身板挺直,军人步伐,一点也不含糊。随着采访的深入,我觉得张连印之所以能坚持近20年,得益于长期军营生活的历练,更主要的是他的精神力量,乐观、向上、认真、不服输。这种精神头在采访中有真真切切的感受。
山西晚报:作品中您也写了大篇幅的与张将军相关的人生叙事,把一个“植树将军”写成了一个“好老汉”,可以说这是一种“还原”吗?
鲁顺民:报告文学作为一种文学形式,真实是它的灵魂。“植树将军”“时代楷模”是社会赋予主人公的角色标签,是新闻媒体呈现给大众的,已经被标签化、概念化的形象。而报告文学的真实,最终还是文学的真实。文学的真实就是要给读者一个丰满的、情感充盈的文学形象,一个日常的形象。“老汉”是山西人对成年男性的特别命名,与称呼对象的年龄还不能直接画等号,它意味着担当、责任、成熟、日常。书写“好老汉”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把大众认知里标签化的人物还原为日常的过程,这个过程也应当是文学叙述控制应该做的。
山西晚报:说到“老汉”,就会想到您的乡村语言,这部作品也是如此,文中不乏“老汉”“拿心”“梁棒”“灰的”等方言,您对有些词还专门做了独到的解释,为什么要融入这样的语言?这是您的写作特色吗?
鲁顺民:感谢你注意到了这个问题。不止这一部作品,包括上一届徐迟报告文学奖提名的《赵家洼的消失与重生》,我的作品里有大量的方言存在。一般读者和评论家都认为这是要体现“泥土气”“乡村气息”的重要手段。但这些方言的运用,与用方言创作、把方言当作叙述工具来使用还是两回事。方言参与文学叙述,在中国传统小说那里已经很成熟了,现代作家也不乏其例。
具体到《将军和他的树》,情形还不是这样子。方言,尤其是晋方言,保存着非常多的历史文化信息。具体到雁北方言,雁北的人口构成,大致上以明代外长城的军事移民为主,他们现在操的方言,基本上是属于明代的官话,方言的用词、命名,基本上原封不动地保存着当年老百姓生存观念、生活观念的信息。说起来话长了。
你也注意到,书里使用每一个方言,我都有不厌其烦地释解,并不是怕大家看不懂,也不是简单的训诂发凡。在这里,方言跟乡村里的人物一样,都是等量其观的表现和呈现对象,它是乡村社会不可忽视的有机构成。反过来讲,沉淀在方言里的历史文化信息,又生动地体现着老百姓的生存观、价值观,还有他们对待事物的态度和立场。试想一下,一个老百姓跟你说话,用标准的普通话,新闻联播的口气,那还是不是乡村?
山西晚报:的确,用乡村语言来表达这部作品给人以很强的感染力,能让读者深切感受到这部作品不是在写一个简单的英模题材,它处处体现着生态文明理念下对人、对世界的思考,您能简单地说说这种思考吗?
鲁顺民:现代生态文明观念,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事实上,中华文明的进程,实际上就是人类尊重自然规律、利用自然规律,进而与自然规律和谐相处的过程。这也是立农万年而下的民族文化特质。因为保障基本生存与繁衍的生产活动严格遵循四季旋律展开,你不与自然和谐相处怎么得了。对大自然的尊崇,一直保留在乡村社会的日常细节里头。
传统的生态观念,可说的东西非常之多,但应该注意到,传统乡村社会里,处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是重要内容,而处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重要内容。农耕背景下传统的乡村伦理秩序,是传统生态的重要组织部分。它不是留给现代化今天的遗产,而是宝贵资源。
张连印将军所生活的左云县张家场村,阖村都姓张,是典型的传统乡村社区,由血缘、亲缘、族缘构成的乡村地缘关系,在张将军义务植树过程中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反过来,他的行动在某种程度上起到了强化和凝聚的作用。再加上将军的特殊身份,他回村植树本身,就有着强烈的家国标志,如此,意义就不一样了。E 坚持植树造林贯穿始终的是艰苦奋斗精神
山西晚报:《将军和他的树》出版后,您听到过张将军对作品的评价吗?
鲁顺民:书稿写完已经是2022年国庆之后了,老将军因为身体原因,每年要到海南的301医院分院去疗养。他看了之后,也没有轻易表达写得好还是不好,只是纠正了里面一些数据错误。但他讲,你把我母亲和祖母都写得太好了。
山西晚报:2024年3月,张连印将军病故,能说说您当时的感受和心情吗?
鲁顺民:当然很难受。就在他去世的前一周,我跟作协社联部李浩东主任一起去石家庄白求恩医院探望。其时,老将军已经病体支离,但精神还好,头脑清晰。不想,离开石家庄一周之后,老将军撒手辞世。
老将军从病倒到住院,小半年时间,我跟他儿子晓斌一直电话往来,一直关注着他的病情。2023年他一病不起,已经跟癌症抗争了不短的13年,这已经是奇迹。作为后辈,按照乡村的习俗,我一直内心里希望他能熬过春节,到正月十五那一天,他过了80岁生日,也就是80岁的老人了。
这位老人这一生走过来,尽管说是一位将军,但在我眼里,就是自己身边的一位老人。这一路走过来,真是太不容易了,在去世前两年,他才知道自己确切的出生日期。这位老军人,在弥留之际非常坚强,尽量不把自己的情绪带出来,在病榻上还问长问短。去世之后,左云县万人出迎将军英灵回归故里,最后,遵照他的遗嘱,将骨灰撒在故乡北梁的林地里。
山西晚报:这是一位值得每个人尊敬的老人,他的植树团队也是。张连印将军的植树团队有一直支持他的妻子,有已去世的亲弟弟,有一身病痛的堂弟,还有上校军衔退役、自主择业回乡的儿子等许多人,这些人您在书中都给予了描写,包括助力张将军植树的人,如放牛放羊绕开将军种树地方的牛倌羊倌等。在您看来,这样一个植树群体是必须要描述的,对吗?
鲁顺民:老将军谦虚,总说是自己回来,给故乡做了一件力所能及的事情。他回乡本身就是一种号召力,他的妻子,他的兄弟、亲戚,还有张家场村的父老乡亲,一到植树季节,都参与其中,张将军非常感慨,说没有自己这些兄弟们的支持和帮助,能干成这件事情是不可能的。所以,书写张将军回乡植树,不写出这一个以血缘、亲缘、族缘和地缘形成的群体,怎么也说不通。
山西晚报:您的笔墨也给了跟随张将军的堂弟张连茂,将军植树的许多事都是通过他在讲述。但“说到英雄,或者理想主义,在连茂的认识里,这些人跟自己这个老农民并不相干”。您在书中说“英雄主义、理想主义,一直潜藏于民间日常之中”“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他自己就是其中一员”。您怎样看待潜藏在民间的这些人?
鲁顺民:山西省七十多年植树造林,改善生态环境,是严酷的自然环境逼出来的,久久为功,坚持不懈,集中体现就是我们的右玉精神。从张连印来说,他不是在那里单打独斗,他义务植树本身,说虚一些,是唤醒了潜藏在乡村生活日常中的英雄主义,说实一些,则是对村庄群体意识的一次强化和再凝聚。村里人自豪地说:张将军一回来,我们张家场就不是左云县的张家场,而是中国的张家场啦!
我做过十多年的乡村调查,对乡村几十年的变迁和生存状态有一些了解,尤其是对晋北、晋西北地区,远及毛乌素、库布其沙漠腹地的老百姓,与恶劣环境做艰苦卓绝抗争的历史感同身受。对他们来说,植树造林不是空洞的宣传动员,而是朴素的生存之道。尤其左云、右玉两县,要种活一棵树比养活一个孩子都难。他们对树木和林草的感情,是我们外人无法理解的。他们七十多年坚持植树造林,经历过的艰难与探索、欢欣与荣光,也是我们外人很难体味的。这里头,重要的当然是贯穿始终的艰苦奋斗精神,但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在艰苦的环境下,摸索出一整套种树活树、改善生态环境的科学方法。
山西晚报:真是了不起,而您将这份了不起用文字传达给了读者。那您在生态文学创作方面有进一步的打算吗?您接下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
鲁顺民:开始写作,并没有想到要把所书写的内容归类为“生态文学”。而且,我一向对标签化写作持怀疑态度。我是职业编辑出身的写作者,是一位专业读者,所有的写作都是业余行为,更多的是对职业本身的尊重,没有想着通过写作将自己定义为什么作家角色的想法。即便今天我已经不在编辑岗位,但持久的阅读与业余状态的写作,仍然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我写作没有什么计划,碰到什么合适的内容,就会用合适的方式将之认真记录下来,进而重现、重塑历史与现实,没有其他。谢谢。
山西晚报·山河+记者 白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