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版:子夜

餐厅风波

  为写一部《乡愁涓涓》的电视剧,我在中条山南部这个城市,已经住了两个月。这里景色秀丽,民风淳朴,又紧挨黄河,很符合我要写的剧本的背景。
  投资人很大方,安排我住在一所四星级酒店,还是总统套间。用餐包了个小包间,安排专人服务,只有早餐去大餐厅吃自助。老板说,如果想清静,也可以到小包间点餐。我说不用,我既非要人,也非神仙,干吗要自我隔离?
  每日的自助早餐很丰盛。时鲜蔬菜就不用说了,红的绿的黄的紫的白的黑的样样俱全;主食辅食中西皆备,还有很多地方小吃:冷莜面、热油糕、炸蚕蛹、“滚地皮”……不仅食材多,用餐场面也很热闹,坐在这里边进餐边观察,不亚于看一场生动精彩的情景剧。有只吃西餐不吃中餐的,有只吃主食不吃蔬菜的,有端了两大盘吃了一半丢下走了的,有吆五喝六一会儿要馄炖一会儿要煎蛋的。搞得几个厨师手忙脚乱、屁颠屁颠。尤其是几个服务员,又要收餐券,又要收餐具,又要帮客人端菜端饭,还要监督劝导顾客别浪费,时不时就遭到顾客训斥。
  挨训最多的,是那个叫小朱的。他看起来有十七八岁,大体是职中或者高中毕业,虽然穿着紫色职业装,也能看出是土堆里玩大的。他长圆脸、古铜色、弯叶眉、细长眼。身材瘦削,像从来没有吃过饱饭。不过干起活来倒还麻利,收碗筷、端杯盘,一摞一摞地顶到下巴底,脚不点地一溜小跑就送进了清洁室。客人一呼唤,立马迅速跑过去,低声敛气问需要什么?手头没事了,就规规矩矩站在餐厅门前,双臂垂立迎送进出的客人。眼皮总是低垂着,像是挨老师批评的小学生。
  我渐渐和这些餐厅的人员熟悉起来,也和一位顾客熟悉了,她是除我之外,每天早晨都来用餐的唯一客人,却又不住酒店。出于好奇,我就问服务员,回答说是当地人,儿女为她买了长期餐券。儿女是干啥的不知道,估计很有钱,要不,怎么会让母亲这么消费?
  我不禁细细观察起这位老妇来。浓密花白的头发,大大一个发髻,像一坨绵羊尾巴,懒洋洋扣在后脑勺。抬头纹很多,像河谷里一层一层的千叶岩。三角眼、窄鼻梁、高颧骨、龅龅嘴,有种崚峋的压人感。她动作迟缓,样子像在七十岁以上,取餐时候磨磨蹭蹭,似举棋不定,又像故作矜态。能不骄傲吗?谁家的孩子能这么孝顺?反过来,谁家的父母,有这么叫人刮目相看的儿女?尽管我不知道她的儿女是干吗的,但能感觉出,门弟一定不凡。但又觉得缺了点什么,因她每次用完餐,都要往衣袋里装点啥,或一听梨汁,或两罐可乐。
  一天,她又装了一盒橙汁往外走,被站在门前的小朱拦下了,说,酒店有规定,早餐不准将食品带走。老太一愣,旋即说,你敢拦我?叫你们经理来。餐厅经理闻讯赶到,要小朱向老太道歉。小朱说,我没错。老太说,反了你啦,叫你们老板来。餐厅经理说,老板还没上班,我代小朱给您赔不是。老太不允。餐厅经理只好给酒店老板打电话,老板大发雷霆,当即把小朱开了。
  我很惊愕,服务员严格遵守酒店纪律,怎么还被开除了呢?我去见酒店老板,要替小朱做个见证。老板却说,那老太儿子是我的衣食父母,所有的接待,都在我这里,别说老太拿一瓶饮料,就是全年白吃,我也得供奉。我说即便这样,小朱也没过错,不能无辜受罚,更不能砸了他的饭碗。酒店老板说,我不砸他的饭碗,他就砸了我的饭碗。我说,你一个老板,因为这个原因,竟不顾良知?他无动于衷。
  第二天,我遇到小朱,问他找到新工作没?他说没,想跑外卖,可没钱买电动车。我问电动车多少钱,我替他买。他说不要,不能无端拿我的钱。我只好借早餐机会跟老太说,希望您别跟小朱计较。她竟说,必须叫他知道怎么做人,不然不知道天高地厚。
  隔天,我知道了那位孝子,就是我的雇主——影视剧的投资人。我当即写下一纸声明,宣布合同作废。再找到餐厅经理,请他转交小朱两千块钱,然后背起行囊,扬长而去。

□贺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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