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那一天,我回到了故乡。夏末连绵的细雨让远远近近的山峦都笼罩在了云雾中,高高低低的榆树、槐树、杨树、梧桐,把小小的村庄装扮成了爱丽丝的仙境,菜园外的篱笆上开满了淡紫与粉红的牵牛花,树林深处布谷鸟的叫声却愈发清晰。从村外的水库往家走,迎面碰上骑着电动车的父亲,看见外孙女的他一脸惊喜,花白的头发也抖擞了起来,父亲终究还是老了,一转眼,他已经六十岁。
多年以前,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高考成绩下来,他离大学只有几分之差,据说去县里争取一下也能搞到上大学的指标,但是家里最终还是没有托人。回到村里后,他又与当民办老师、会计的机会失之交臂,于是父亲也就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每次去赶集,他一定会去书摊转一转,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读完一本书。小的时候,电视还没普及,我们姐弟三个从父亲口中听到了许多新奇的故事,知道了外面的世界大概是什么样子,在父亲的陪伴下度过了一个快乐的童年。在那些细碎的时光中,父亲带我捞虾时遇到过一条红色的水蛇,在山上牧牛的时候看到过黄色的大蜘蛛,在村外的深山老林中找到了一整块砂石上雕刻出来的石屋与马槽,煤油灯的痕迹还深深地印在石头墙壁上,在墙壁上挂着用水草串起来的小白鱼……转眼之间,那些日子就像父亲给我的那一把高粱秆做成的箭,射出去以后再也不见了踪影。
岁月蹁跹,我上了小学,父亲也开始为生计奔波。父亲年轻时候抽烟,我现在还能想起,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钱让我去商店买烟的样子,烟的牌子是荷花。再到后来,父亲抽起了旱烟,我用过的作业本被他撕成了一条一条的卷烟纸。再到后来,为了省钱,他把旱烟也戒掉了。每到过年,他还常常会带一帮朋友在我家喝酒,“五魁首”“六六六”的行酒令让我羡慕不已,再到后来,他的那帮朋友也没了踪影,最后一次他和朋友在我家喝酒还是六七年前,两个人就着一把花生喝完了一瓶酒,但是再也听不到震耳欲聋的行酒令了。为了养家,父亲曾在石子厂干过十年。买不起摩托车又不好意思经常搭别人的车,他每天就早早起床,啃着一个馒头步行到上班的地方,晚上回到家,月亮已升得老高。那时候搬运一吨石头粉好像是一块钱,我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是从一吨又一吨的石头粉中搬出来的,我和二姐上学这么多年,家里没有因此负债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二姐毕业以后,家里相对宽松了点,父亲干起了防水工程,不再那么没日没夜。前几年国庆回家,一大家子去饭店吃饭,他下班很晚,进饭店的时候还带着一脸尘土。姐夫和我陪他喝了点酒,结账的时候他说啥也要掏钱,那是那么多年以来我们全家人第一次在饭店吃饭。
对于我的成长,他始终是包容的。从小学、初中到高中,我们唯一的分歧在上大学上,高考成绩公布的时候,我刚好到一本线,比平常的成绩低了很多。他执意要我复习一年,我的想法是上了大学也能考研,好几天家里都处于冷战状态,直到我的通知书下来,他才去县城给我买了行李箱,抱怨我的大学通知书没有别人的好看。我的女儿出生以后,他才第一次来山西,看看我工作的环境,看看平遥古城。回到老家,他仍然和原来一样四处打工。每个傍晚,我常常能从门口的监控中看到从工地回家的父亲独自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刷手机,虽然离他不远的地方会有人聚在一起聊天,但是几乎奔波了一生的他,还是习惯独来独往。
我们走的那天,父亲和往常一样还是五点起床早早去了工地,知道我们上午要走,他只问了一下母亲为什么不吃了午饭再走,别无他言。行驶在回山西的高速公路上,多日来的雨水让高速公路雾气缭绕,似乎在替父亲挽留着我们。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世间的人终究是见一次少一次,直到再也不能相见。”
“几十年后/我看着泪流不止/可我的父亲已经老得像一张旧报纸/旧报纸/那上面的故事/就是一辈子。”二姐说,父亲很少和别人提起我,我可能就是他用一生写给自己读的散文诗。
庞瑞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