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华风晋韵

阅读与叙事的可能

  •   陈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太原市文联文艺创作研究室主任。出版《血罂》、《红窑》、《蓝枪》等长篇小说10部。
      好的文学作品往往会带给我们两个方面的喜悦:或是全新的体验,或是全新的文本。
      人们关注文学,是因为文学通过阅读,能给人带来某些文学以外得不到的东西。如果文学里面没有这样的东西,也就不必再企盼人们的关注了。这种东西是什么,读者不知道,可以到文学作品中去找,若作家不知道就只能被淘汰。这就是阅读与叙事的关系,也隐含了一个作家运用文字叙事的种种可能。文学发展至今,早已不再是哥特式文本的时代,需要解释,需要密集式地注释。现代小说是充满技术的,即使是一部不错的小说,也很难做到人人都喜欢,这一方面说明小说这种文体本身就意味着多样性,另一方面也标志着阅读发生了变化,也就是说,对阅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对于一个不经常阅读小说的人,或者说没有系统地研究过小说写作技术的人来说,现代的很多小说都是十分难读、十分费解的,比如那本著名的《洛莉塔》。很多人会误读为一个讲变态情欲的故事,但实际上,就我的感觉,它是一本为语言而写作的著作,这本小说和作者在此之后的《微火》没有本质的区别,它是一种展示叙事技术、语言处理的小说。在这类作品中,“怎么写”比“写什么”更重要。误读甚至发生在此书的作者即纳博科夫的亲戚、朋友之中。颇像当年有人把鲁迅的《阿Q正传》误读为一个小人物失恋的有趣故事一样。是格莱厄姆·格林——另一位写小说的高手,发现了《洛莉塔》的真正价值,这部小说才被广泛地阅读。说这些,只是想强调现代写作不容易,现代的阅读也同样不那么轻而易举,即使是一部很优秀的小说。如果你没有弄懂某本小说,不妨先放一放,而不要轻易下结论。
      至于“怎么写”的问题,按我的理解,叙事最基本的游戏规则离不开两个方面:一是生活常识的积累和生活感悟的积淀。就是说叙事的成功与否取决于你对那件事的了解有多少,感悟有多深;第二则是叙事者自身的语感(这里面确实存在语言天分的问题)。传统小说较为侧重前者,所以巴尔扎克认为作家应该具有历史学家的才能,巴尔扎克的小说是十九世纪初的小说,它的特点是细节丰盈,讲究刻画,追求细节与现实的逼真与形似。法国的另外两位作家——雨果和大仲马,更为有力地把戏剧引入小说,使其更富于戏剧性的同时,近一步强化了小说情节发展的动态感觉,形成整体的阅读快感。这实际上就是十九世纪作家对世界文学的贡献。直到今天,全世界仍有不少作家按照这个路子走,也写出了相当不错的小说。现代小说起源于俄罗斯两位大师的作品,这是我个人的看法——即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他们两人的作品可以说达到了叙事艺术登峰造极的地步,至今仍无人敢轻言超越。
      每当我看他们的作品时,就像欣赏经典的俄罗斯芭蕾,富丽典雅,精美绝伦。但是他们的作品各自也有缺陷,托尔斯泰的局部非常好,但整体性有问题。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整体性非常好,至于局部,怎么讲呢,不能说不好,只是太个性了,一般人学不了。这时候出现了小说史上的另一位天才,即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他试图占有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两位大师的优点,使小说在局部与整体上都达到最佳,他几乎成功了,他的小说像托尔斯泰那样细致入微,但在整体把握上,比托尔斯泰好,具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戏剧结构,这一点他是通过易卜生达到的。其叙事方式是典型的意识流,虽然晦涩,却是现代派小说的摹本。
      《灵山》和《丰乳肥臀》都是以汉语为母语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长篇小说。但《灵山》还不是典型的意识流,至多算是意识流之后的一种变体,近乎于法国新小说。意识流小说是高智力、高激情的产物,而新小说虽仍是高智力却不是高激情,具体表现为它的意象不如意识流小说那样密集,比较乔伊斯和格里耶,一个极热,一个则极冷。法国新小说实际可理解为是对现代派文学或先锋文学的一种消解,有些后现代。
      读这种小说,感觉的就是语言,明显的例子是《尤里西斯》和《追忆似水年华》。
      至于《丰乳肥臀》既不是意识流,也不是新小说。就阅读美感而言,我更宁愿讨论《灵山》。
      《灵山》的获奖还是值得我们兴奋的,因为它毕竟向人们展示了汉语叙事的一种可能。现代汉语,也就是五四以后的白话文,本身就是一个正在成长的东西,所以在这方面有些难度。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徐志摩曾模仿乔伊斯的写法,去掉标点什么的,结果被人误读为反对白话。这个故事至少从一个层面说明,意识流小说在汉语中实现可能会遭遇的困难。上世纪八十年代,南方的一些作家,曾经探索,并取得一定的成功,比如北村、孙甘露、余华。但不知何故,这种探索随着先锋文学的夭折而渐渐失去踪影。《灵山》基本上也属于这样的探索,它本身仍带有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文学的一些特征,总能看见某些外国作家的影子,但这不重要。对中国文学整体来说仍然很有意义,因为在中国做这种尝试的人并不很多。时间已到了二十一世纪,乔伊斯、普鲁斯特早成经典,而在中国却缺少与他们的写作技法相当的文本,这当然令人遗憾。高行健比孙甘露、余华等优势的地方是他对长篇小说这一文体的研究,或许与他擅长戏剧有关。他的语言相当好,绝对纯正优美,可仍然不够——写新小说并不需要语言大师,但写意识流的人却必须是语言的大师——或许应该更大胆些:击碎汉语的句子?抑或击碎汉语的字汇?
      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大部分作家对叙事语言的探索其实已呈停滞,而在这方面,取得非凡进展的却是个别优秀的诗人,如于坚、哑石、臧棣、钟鸣等。至于太原作家,唐晋的《玄奘》似乎在这方面也有所尝试。无论成败,他们的探索与实验都仿佛在向我们启示一种新的汉语的存在,以及汉语叙事的种种可能。这样的叙事,既适合我们的阅读,兴许同时也更适合写出中国的全新的叙事文学。

    陈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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