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故乡,已夏末,天微凉,尽管午后还有些燥热,但毕竟不是三伏天,整个地里都像火一样在燃烧着。
天是阴的,偶尔下雨,整个空气里弥漫着水汽,仿佛一抬手就能扯下一片云下来。
母亲虽然没有言说她的喜悦,但可以看得出,在看到我和弟弟、妹妹三个人一起回来,她是高兴的。她的高兴,不在言语,而是在她做好的饭菜里,在她走路时的轻盈步履里,在她不想睡觉和我们聊天的长夜里。
即便如此,母亲也一直离不开她的庄稼,随三个儿女,到我们生活的城市里待一段时间。她总有各种借口,不是要种庄稼了,就是要收秋了。即使在农闲时的冬天,她也能找出各种不离开故土的理由。
母亲一天一天在衰老,她不愿意离开故土的意愿越来越强烈。以前,略略劝说一阵子,她勉强去城里待几天。现在倒好,任由子女们说出花来,她也不愿离开故土半步。
母亲喜欢庄稼已到了痴迷的程度,房前屋后,地角旮旯,她总能找出空地来种上几棵绿植。在我家大门口,原本村子里种了几棵观赏树,母亲却在树的边边角角,种上了西红柿、辣椒、南瓜。一株南瓜几近疯狂地生长,将几棵观赏树笼罩得严严实实,不见天日。长在南瓜蔓下面的西红柿、辣椒也仿佛被压的喘不过气。
在家里的南墙根下,母亲种了许多指甲花。因为父亲将她的指甲花拔了几棵送人,她生了几天气。
家里的苹果树,在我上大学那年刚刚种上,有筷子粗细。如今20多年过去了,苹果树已刻满了岁月的伤痕,几近衰弱,母亲却一直不愿意让父亲砍了它们。她固执坚守,春天看着苹果花开遍地,秋天盼着它果实累累。后来在我们兄妹轮番劝说下,母亲总算是同意砍了一行树,理由却是让苹果树更好地透透光。
她不指望它卖多少钱,她最朴素的理由,就是子女们在吃苹果的时候,不需要求人。
回到故土的一个早上,雨后的地里泥泞还没有晾干,母亲却满是欢喜,她带着我和媳妇去看她的庄稼。
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长势旺盛的杂草。脚下的土地仿佛有使不完的劲,任由植物疯狂生长,像赶集似的,你追我赶,摩肩接踵。
我们去的是苹果地。媳妇是城里娃,看见啥都稀罕,啥都是风景。而故乡的夏天在我眼里,似乎也有些陌生。
夏末的晋南大地上,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季节。经过一个漫长冬季的酝酿,春风发情似的吹拂,浑身攒下的力量在夏季爆发出来。红红的苹果,压弯树枝的桃子,随风摇曳的枣子,已微微透出点红的柿子。即便是路边的野草,也仿佛有吸收不完的养分。
母亲是喜悦的,她一会让我看沉甸甸的西红柿,长约一米的豆角,已开出花来的生菜,一会又让我看挂满树梢的苹果。
这些庄稼,如今在母亲的眼里,已不是能换几块钱而已,她于它,仿佛就是一种心境,一种满足。只要它安安静静在生长,在母亲眼里就是一种希望。
媳妇在母亲眼里是陌生的,在言语交流上是有障碍的,但这并不影响她们短暂的相处。我在地的一角采摘各种蔬菜,母亲和媳妇在另一角叽叽喳喳。我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她们彼此又听懂什么。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正如脚下的土地,地里的庄稼,路边的野草,彼此又能懂得多少?它们不是一样,在这个季节,疯狂的生长?
每次相逢总是短暂的相处,而分别总是让人不舍。与母亲告别,与故乡告别,与这个夏天告别。
在一个集市上,本来要放下远赴西安工作的妹妹,因为小侄子的不舍,妹妹又和我们相伴了一段路程,直到另一个小镇妹妹才和我们分别。
在妹妹走下车的一瞬间,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掉过眼泪的我,却忽然有些哽咽。她一个人在离故乡不远的西安工作,只要有时间,她就会回家里,帮父母洗洗涮涮。这个一直在我眼里还是孩子的妹妹,在记忆中还是那个我上大学时远远冲我跑过来的小女孩,转眼,已成长到独自工作、生活在异乡了。
野草是疯狂的,庄稼是疯狂的,而对故乡的思念,更是在心底里疯狂的生长。
天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