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陆位于中条山南部,我来时正是深冬,轰隆隆的风声不绝于耳,感觉既热闹,又荒凉。这风向也不是我们惯熟的西北风,而是南风,持续时间也久,所谓一年一场风,年头到年终。除了风大,平陆的地势也奇特,当地老百姓说:“平陆不平沟三千”,的确,站在高地,说话时要使劲儿用气力,要不风就把话塞回嘴里,站在沟底,又像置身江南,凉风轻拂,吹面不寒。平陆的历史十分悠久,早在西周初年,这里建立起诸侯国:虞国和虢国,“假途灭虢”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伯乐相马”也发生在这里;到春秋,秦国和晋国的崤陵之战拉开序幕;东汉末年,董卓挟汉献帝从此到西安;到了明朝,李自成又率领农民们从此直抵北京……一千三百年来,风云变幻,不变的,是中条山上的南风,还有平陆县这个名字(据《太平寰宇记》卷六载:“唐天宝元年,陕州太守李奇物,凿三门山路所通深便于漕运,于所开渎中得古铧锄,甚大!上有古篆平陆二字,由是其年二月改为平陆焉。”)
雪后白茫茫的平陆地区,萧瑟又寂寥,偶尔有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也许平陆的燕雀真知道鸿鹄之志,因为在这里,燕雀和鸿鹄可是比邻而居。
从平陆县城向西南行驶,有一个三湾村,这里地势平缓,中条山挡住了凛冽北风,而小浪底工程建设和黄河湿地保护工作使得这里水源清洁食物丰富,天鹅是爱干净又倔强的动物,环境不好第二年定不复返,它们是环保工作的真正评委。虽然看过安徒生的《丑小鸭》,看过BBC的纪录片《梦与鸟飞行》,脑子中浮现着鸿鹄会高风,拂翼凌云霓的画面。
来到景区收费口,未见天鹅,先闻其声,终于要见到鸟类中的武士了,心里格外激动。景区旁有卖干苞米的老人家,干苞米是天鹅喜欢的食物,掏出钱买了两包,老人家不住道谢,这样的场景是我头一次见,顿时觉得很不好意思。进了景区,远处的白点越来越大,离近了看,才知古人为何会想到“安得骑鸿鹄,乘风越洪波。”成年天鹅体长一米五左右,体重在五六十斤之间,每年迁徙要穿过西伯利亚,飞跃珠穆朗玛峰。这么大的身材,这么强的飞行能力,难怪人想骑着它上天。
现在,它们惬意浮在绿水上,宛若凌波仙子。我一时心急,把苞谷撒水里,天鹅和我对视了一眼,掉头游走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要亲近动物,千万别让它们看出我是人类。这一次吸取教训,撒在河沿上,一只白天鹅在打量我,悄悄而警觉。我偷偷瞄了它一眼,起身离开。天鹅迁延顾望,探出脖子吃了一颗苞米。回头,看我不动,再吃一颗。另一只胆子大些,上了岸,大口啄食。我走近些,可以把手伸在它们身边,突然感动地心里一抽。动物的戒备心很浅,像人在童年。
水面上的天鹅,大多是两两相伴,遵守着一夫一妻制度,配偶死了,不再嫁娶,故而诗人们写下“愿为双鸿鹄,比翼共翱翔。”诗是世俗生活一跃飞上凌霄,吹落了人间的无奈苟且,干净澄澈,如今这种崇高纯洁的爱如今快失传了。
日光洒在河面上,水波像一块块浮起来的金子。一阵凶猛的叫声传来,转头看,两个家族的天鹅在吵架,扑楞着满是力气的翅膀。它们的战斗因一位老人而立即结束,他脸上的皱纹和平陆的地形一样沟沟壑壑,穿着青黑色大棉袄,背着一蛇皮袋苞谷,满满当当,有半人高,本地人称他为鹅司令。他拿起口哨一吹,整个河面的鹅纷纷回头,一瓢苞米撒出,它们不上岸,再撒,还不来。老汉后面举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撤退,它们才上前来,这是动物的礼节。一大群天鹅乖乖低头吃食,不争不抢,特别乖巧,吃饱的拍拍翅膀,又到湖中晒太阳,我真羡慕这份逍遥悠闲。大批人马扣上相机盖退去了,仍有那么一两个人回到三脚架旁继续守候,和摄影师攀谈,他说自己就是喜欢天鹅,每年天鹅来了他就来,天鹅走时他才走,与他相比,我的这份喜欢,太浅薄了。
从湖边出来,开车到坡顶,俯视水面,大天鹅变成一只只小饺子。凭栏远望,山色微茫。想起来幼年看过的故事,小公主为救十一位被后妈变成天鹅的哥哥,受了许多苦难,人们误以为她是女巫,要烧死她,在点火的刹那,火堆长出了红玫瑰。在西方文化里,崇尚美、高贵与圣洁的古典主义是附着在天鹅翅膀上的,希腊神话里卡拉斯依靠天鹅翅膀飞出迷楼,石雕上天使的翅膀从天鹅身上借来,达芬奇的画《丽达与天鹅》里,天鹅是宙斯的化身。普希金、托尔斯泰,都是借鹅毛笔获得无限地向神靠拢的灵感,写就不朽的文章。芭蕾舞《天鹅湖》、圣桑的名曲《天鹅之死》……这些天才频繁歌颂着天鹅,缘何?它本身就是艺术,高飞九万无人驯,又以纤弱的羽毛撩拨着人性。突然一阵扑棱声窜入耳朵,一双天鹅从我眼前飞去。洁白的翅膀,融入洁白的天地,而告别,就在当下。鸿鹄凌空无碍去,浮山供望有情来。
马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