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代末,汾河入黄河口南岸第二级台阶一带的农村,由于生活贫困、物资贫乏、交通不便,多数人家冬季做饭取暖多用柴禾,少数人家会用炭块作为补充。之所以称之为补充,是因为在这少数人家,大部分时间仍然是靠柴禾,只有在天气最冷的时候,或者过年,或者家里办喜事的时候,才舍得用炭块。
能用上炭块取暖的人家,大致有三种人,一是村干部,二是家里有挣工资的,三是肯吃苦的勤快人。村干部和挣工资的,除了家里日常开支外,还能到公社、村口买些炭块。肯吃苦的勤快人,家里能抠出来的闲钱极为有限,想用上炭块便只能靠自己的力气,去汾河北岸的毛则渠煤窑坑口去拉炭。
人们选择去汾河北岸毛则渠煤窑拉炭,首先是便宜,坑口价格比到公社、村口直接买便宜不少(便宜的部分实际上就用自己的苦力费替代了拖拉机的运输费),其次是能承受,前一天晚上连人带小平车搭上空驶的拖拉机,节省了一个单程的时间和体力,返回来虽然是实车和步行,但八九十里的单程,走上一整天,人也能承受。
从汾河南岸到汾河北岸拉炭,时间虽然只有一昼夜,距离也只有八九十里地,但这实在是个“受罪活”,缺乏勇气和一定技巧还干不来,不然,为什么不少人宁愿用柴禾凑合,也不愿意去拉炭呢!
汾河两岸,不论由此及彼,还是由彼及此,都是大写的“V”形,除了区间平路外,坡路陡峭难行。拉炭人至少要遭受三重罪:冻、险、熬。第一重是挨冻。拉炭都是在天寒地冻、寒风瑟瑟的农闲后才开始。五六个同乡找一个能搭上的拉炭的拖拉机,在晚上天黑后,将五六辆小平车倒立到拖拉机箱斗里,几个人戴着布棉帽、穿着棉大衣,挤靠在小平车形成的“屏障”中,以减少寒风直吹。第二重是危险。次日早上,从毛则渠煤窑装上炭,拉上小平车,基本上是一路陡坡而下,也就是黄河壶口与黄河龙门之间所存在的另一段高崖之落差。为了解决下坡时小平车及炭块整体形成的惯性,拉炭之前,每辆小平车都要准备一根三四米长的好木头,装好炭下坡前将其牢固在小平车后边底部,以使之与地面形成摩擦,从而调控车速及方向,躲避大坑和拖拉机,稍有不慎,就可能翻车或者被撞。等回到家,那根有刹车功能的木头,常常被磨去半米左右。这么看来,拉炭下坡还是一门危险的技术活。第三是难熬。下了陡坡,走一段河谷平地,再通过汾河浮桥,大概正午时分,就与前来接应的家人会合了。接应的家人除了带着葡萄糖输液瓶装着的白开水和干粮外,还会拉来一头牛,借用牛力把拉炭车从坡下拉到坡上,人们把这种“活计”形象地称之为“接坡”。拉炭的人是家中的壮劳力,接坡的,一般是一家的一个大人带上别家的一、二个男孩,一同去汾河边接拉炭的人和车。由于坡陡且长,长达六七里地,必须借助畜力完成。骡子虽快但耐力差;牛呢,虽慢但力量大、耐力好,所以家畜多选择大黄牛。于是便把两三辆小平车串连一起,“接坡”的大人赶着大黄牛走在最前头,帮着“接坡”的孩子跟在后头。“接坡”,犹如滚石上坡,基本上要一口气拉上去,不能休息,不能吃馍,甚至不能喝水,一旦歇下来,人、牛再动起来,就耽误不少时间。虽有牛力,但人力却来不得半点偷懒,碰到坡陡处,接坡的人要帮着推,拉车的人也要适度走成“S”形。“接坡”看似有牛力可借,但对拉炭人来说,很像踢足球的最后10分钟,是最难熬的时候:体力已消耗到了极点,注意力也没有下坡时那么集中,“掌舵”小平车丝毫不能有半点懈怠。
记得是在1977年,十三四岁的我,早上七八点,背了一口袋馍馍、三两根大葱和两个输液瓶装满的开水,跟着邻居大叔,赶着两头大黄牛,蹦着跳着去汾河边接拉炭的父亲。约摸走了不到一个小时,先前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的兴奋感、自豪感消失的无影无踪,欢欣雀跃更是不再,换来的是酸疼的小腿肚子、冒烟的嗓子眼和怎么也擦不完的满头大汗,于是我越走越慢,越走越想放弃了。邻家大叔摸着我的头,笑着说道,“好小子,咬住牙,坚持下去,还有两个钟头呢,脚上磨出泡就到哩。”后来,在邻居大叔一路的笑谈鼓励中我走到了汾河边,伴着太阳落山才返回家中,这才算完成了“接坡”。一回到家我倒头就睡着了!
2011年,我特意参观了由毛则渠煤窑发展而来的、井田面积13.03平方公里、2号煤层地质储量7416万吨、年生产能力达150万吨的、这个当地最大的煤炭开采企业。毛则渠通往家乡的高速开通后,2015年,我特意绕道,沿着当初父辈们拉炭的路线,不到一个小时车程,就回到了家中。这两次“重访”毛则渠,同行的人基本上不会有我心中的“感慨万千”,因为他们没有享受过那般“寒冬中的温暖”和“简单中的温馨”。
王国卿/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