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不同的血脉传承,不同的文化基因,不同的方言俚语浸泡在一碗热气腾腾的大叶茶里,那些不安定的心都在这碗饱浸人间烟火气的茶水间安定下来,在这片图片上安家落户,从此安稳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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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年,或者更早,山东、河南、河北的逃荒人,不知走了多久,比人高的庄稼终于出现了。漫山遍野斑斓的色彩汹涌成河,在大地上流淌。补丁摞着补丁的大裆裤鼓囊囊地带着风,狂奔向长满庄稼的田里。阳光趁着豁口漏进来,溅湿了他们破烂的布衫。
密集的庄稼丛里,许多瓜果在鼓胀,许多阳光在鼓胀,许多风在鼓胀,许多血液在鼓胀,许多心在膨胀,许多条腿就迈不动了,从此安家落户,在尺寸天地间安稳度日。
这里就是屯留。
“屯”原指植物萌生大地,万物始生,充满艰难险阻,然而顺时应运,必欣欣向荣之意。“留”,金文像水顺流而下注入田地。风水,讲究的是,“藏风聚气,得水为上。”屯留东为平川,西南北三面环山,境内老爷山、盘秀山、摩诃岭、疑神岭、白云山、瓮城山、黑石岭、凤凰山、无影山、紫金山等抱朴而卧;绛河、岚河、谷河、交川河、鸡鸣河等五大河流蜿蜒转折于山脚下或山腰间,自得自在。
当不同的血脉传承,不同的文化基因,不同的方言俚语浸泡在一碗热气腾腾的大叶茶里,你是否听见,沸腾的血液在一碗人间烟火里不悲不喜地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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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以前,柴、米、油、盐、酒、酱、醋、茶,小日子里随处可见。从唐宋走出来的人,都带着诗人词客的气息。宋朝以后,少了酒,只余下“七件事”,诗词的气息被风尘掩埋了一大半。还好,有茶气氤氲着,日子还过得下去。走着走着,你突然发现,日子里就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了,有平常心的人少了。一些个酸甜苦辣,如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打不得,搁在心里不是个滋味。
在屯留,除了吃饭,吃茶一直是平常人家最要紧的事儿,从未间断。咸菜窝头就着一碗大叶茶,日子也是乐呵的。
隔着一条岚河,与屯留毗邻的长子,都很少见到嗜茶如命的。我来到屯留后,一直住在老城区,离当地人的生活更近了些。
小区原是破落的果品公司大院,杂乱、吵闹,到处弥漫着穷和困的味道。转眼功夫,楼房拔起,虽有些逼仄,倒也干净利落了许多。一些老住户一时竟也忘了它旧时的样子。那些潮湿沉重的心情想来仿佛不曾是自己的,整日里搬个四方桌子,在楼底下棋、喝茶、聊天。
住户大都是熟人,不是机械厂的、水泥厂的,就是供销社的,或是化肥厂的,曾经也牛哄哄地昂首挺胸走在大街上,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后来经历了下岗的风吹雨打,日子被折腾的稀巴烂,坑坑洼洼的心反而通透了许多。都是些见过世面的人,工作没了,身份还在。他们的谈资上至国家大事,小到县城官员的风流韵事,菜市场价格的涨跌,无所不知。这些同病相怜的人,在茶余饭后的空谈里,感情日渐稠密。他们的生活就这样从清谈到清谈,不痛不痒,一日不说话又好像一口痰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现在的钱不好挣,多的挣不了,少的又嫌丢了架子,因此,许多人的日子靠微薄的低保维持着,撑不着,也饿不死。人们也懒得再像蚂蚱一样蹦跶,就这样在喋喋不休的唠嗑里消磨着时光。这个小区也多了些别的小区没有的烟火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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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门老太太七十多岁,黑发,偏瘦,气色很好,看上去也就六十开外。老太太的门平日都是敞开的,屋内一目了然。一室一厅,水泥地,白墙,一张油漆剥落的桌子,一个电视,一溜沙发,一张小方桌,几个圆凳子,几盆花,和老太太的作息一样,一成不变。起床后,老太太先到绛河桥溜一圈,回屋后就迫不及待地烧一壶水,焖上当天第一壶大叶茶,再开始烧饭,收拾屋子,一切妥当了,独自坐在那儿,自在地喝一会儿,日子滋润的很。
每日早晨,我们出门,她恰好晨练回来。彼此打个照面,互相礼貌性地笑一下,也不言语。日子长了,偶尔寒暄几句,眼里的内容自然多了些,不像原先那么虚无和生硬。
一过晌午,小区里的几个老姐妹就围坐在那张小方桌前喝茶,聊天。有说山东话的,有说河南话的,还有当地方言的,掺杂在一起,倒不显得混乱。
她们只喝一种茶,名为“霍山黄”,俗称大叶茶,产自安徽霍山。叶大梗粗,用水焖沏后颜色极深,呈酱紫色。偶尔回家早,我也会顺便进去坐坐,老人就倒上一杯茶,茶味浓而苦,大概是刘姥姥最爱的味道。
“好是好,要是再熬浓些更好了。”众人倘若听了刘姥姥的话,一定会拉她坐下喝个酣畅淋漓。刘姥姥不再是孤独的,喝不出自己的味道,这茶就不好。
老太太们在浓茶里泡了将近一辈子,喝的早已不仅仅是茶,而是浸泡在茶水里泛着浓郁茶香的日子。日子和茶水一样,是用来回味的。当你慢慢地回味,那过去的苦日子就不再苦了。在她们看来,喝茶是一种“清福”。享“清福”,首先就须有工夫。老了,不缺的就是工夫,安闲地坐他几个钟头,随意谈天论地,这个茶就很好。
在这里,人和茶是平等的,寻常茶具,寻常人家,寻常茶叶,没有附庸风雅的作态,没有繁复拘谨的仪式,一切都是生活的日常。
一天的光景,是从茶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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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练归来,老太太先焖一壶大叶茶,一个人慢慢地喝。几杯茶下肚,然后开始做饭扫地。早饭基本上是“煮疙瘩”,当地人最喜欢的一种玉茭面做成的饼子,在水中煮一二十分钟,放些白糖或是糖精,连汤带水喝,大汗淋漓,倒也有几分爽意。
老太太的扯面,真是一绝。炉面丝薄而不断,细而均匀,这都是烟火日子里熬出来的细致和功夫。一个人的日子,老人过的十二分精致。那日子好似精美的手工绣品,在一针一线间缠绕着,针迹细密,“绣”色可餐。老人一个人生活了十几年,日子如同锦绣般平铺开来。我的日子多少带着点“混”,偶尔一个人在家,总是凑合着吃方便面,或者干脆睡个天昏地暗,往邋遢粗糙的境地走。
那饭香从敞开的门里冒出来,我总会想起过去在娘家的日子,粗茶淡饭也是诱人的。过去的日子是扑闹着过的,一开春,女人们就乱着挖野菜,钩槐花,捋柳芽,摘榆钱,不论是凉拌还是剁馅,苦涩中带着些春日娇嫩的清香。豆荚、北瓜一茬一茬开花,满山的绿沉甸甸的,日子就像一叶扁舟浮在上面,碧波荡漾。秋渐渐黄了,女人们挑一些稍绿的豆荚,用线穿起来,挂在房檐下晾干。冬天,做些干饭吃,别有一番味道。秋后,萝卜、白菜、红薯、芋头成袋放进地窖,一冬的日子就藏起来了。
那台老式电视,只在晚间开。电视开着,灯关着。新闻联播是每日必看的。有时候锅(接收台信息的设备,固定在窗台上)坏了,老人方显得有些不安,找我家先生帮忙修理。或是偶尔手机故障,过来叨扰一下。平日里,她基本上不麻烦别人,安安静静的。偶尔,我们过去坐会儿,聊起时事政治、历史名流或是宗教信仰,老人都懂得一些,让我和先生很是惊讶。老人的屋里是没有书的,想必年轻时候也是爱看闲书的。如果岁月是泥土,日常的吃饭、饮茶、读书,就是长在泥土上的草木,在岁月里成长、枯萎、腐烂,许多我们以为消失的,早已化为一抔泥土。日积月累,或许就是“禅茶一味”的玄妙所在。
人在草木中,便是个“茶”字。记得林清玄写过这样的句子,“禅自然是有的,但不是写在墙上、画在茶杯上。它和茶相同,人生无所不茶,无不是茶;人生无所不禅,无不是禅。茶的真滋味,禅的真境界,唯有平常心乃能知之。”茶不在禅里,禅也不在茶中,一切都是朴素的、具体的,仔细的生活方式罢了。
当我在深夜的光与影里与往事静坐,秋蝉和月光坐在窗外的枝头上,轻声商量着,天就要凉了。我推开窗,把蝉声和月色放进来,希望它们可以在一杯浓茶里温暖人世的薄凉。
李翠莉/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