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初春,沉默了一冬的梁庄村开始有了些许的朝气。特别是巷子中间梁邦师大哥娶媳妇更是让整个庄子都沸腾了起来……
搭喜棚,搬桌子,端盘子,倒茶水,烧火的,捣蒜的……饥肠辘辘的男女老少们倾巢出动地来到了过事的主家,人声鼎沸,鼓乐喧天!这是一个多么令全村人高兴的日子啊,不是过年胜似过年,可以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借机慰籍一下清汤寡水了许久的胃……
然而,就在鼓乐震天,锁呐声声,新人进门拜堂的狂欢档口,一声声刺耳的小孩哀号声打破了这一欢乐和谐的氛围:一个十岁的孩童匍匐在地抱着一个中年妇女的裤脚撒泼打滚地哭闹着,那种扯着嗓子,声竭力嘶,迭荡起伏,异常执着的哭闹彻底带偏了响家子“凤求凰”的锁呐节奏,严重影响了站在毛主席像前一对新人交换礼物的情绪,一度打断了大婚主持人“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热情洋溢的致词!面对令人气愤的毛小子,“叔可忍,婶不可忍”的大爷大娘们怒不可遏地在其头上“热爆毛栗”,在其屁股后面实施“连环腿、二踢脚”均无济于事……
那个讨厌的男孩便是当年的我,因为县电影院播放的彩色宽银幕武打片《武林志》已经是最后半天了,什么肉丸子、肚丝汤、甜蒸米和闹洞房,与东方旭在擂台上用八卦掌吊打俄国大力士相比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为了这场电影,我在做最后的努力,最后的挣扎,最后的“驴打滚”……母亲终于还是敌不过我的执拗,抑或是为了维护邦师哥婚礼现场的大好局面,不知怎么求爷爷告奶奶,竟神通广大地为我弄来了一张电影票……
手持这张电影片,我顿时成了村里同龄孩子眼中的王,他们也抛弃了涎水流了好久的流水席,群星拱月般地簇拥着我向县城进发。一路上大家热烈地讨论着,电影院门朝南还是朝北,去电影院还要不要搬板凳,一张票大家能不能趁人不注意一起混进去……
那一年,我刚上初二。
不知何时,改革开放的春风竟也如我们这些“背馍少年”一样打打闹闹地跃过阡陌纵横的田间小路,肆无忌惮地穿过学张乡董原村的大街小巷,在我们寝室的大通铺上“打着滚”,在我们校园的操场上“出着操”……让“港台风”吹遍了校园的各个角落!至今我也想不通,每周一块二毛钱的生活费都要靠母亲东家拼,西家凑地去筹集,竟然能够有魄力地让我褪去了破衣烂衫,在一片蓝灰黑的校园里率先穿上了鲜红的格格衬衫,并时髦地把衣服往雪白的喇叭裤里一扎,趾高气扬地打着口哨,无处安放的双手往裤兜里一插,人模狗样地往人群中一走……于是,我便成了一股青春的潮流,脚往那里一动,便是一阵唏嘘;屁股往那里一扭,便是一片轰动!特别是在课下放榜后叽叽喳喳的人堆里,被语文老师万人注目地揪着耳朵,踢着屁股,当着诸多同学的面痛心疾首地质问我这个“港台少年”:把老师的话当屁放,你是怎么成功做到的?又是怎样地经过千难万难把本就稀碎一地的成绩考得如此遗臭万年……
面对语文老师的责难我没有低头,迎接数学老师的风暴,我更像一个站在漩涡里屹立不倒坚贞不屈的战士!每次寒暑假开学的第一天,便是我从学生涯的“高光时刻”,总是以一个“零作业”代表的身份在哄堂大笑中被老师无限荣耀地“撕扯”着头发趔趔趄趄地请到讲台上,似乎我若不到讲台上那么玉树临风地一站,这个开学仪式便不显得那么隆重和神圣!不能不说,仅仅一个假期,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田间地头“打猪草”期间,经过一盘盘车马炮撕杀,一场场“楚汉争雄”,一跃成为全村棋圣的我不能不为堕落成一个“学剩学渣”的我付出沉重的代价!
一个人的愤怒或可谅解,若合二为一的愤怒一旦叠加便可让一座火山爆发,两个恨铁不成钢的老师还是走马灯似地到我村里做了史无前例的家访,并很有“礼貌”特别用心地带去了“一桶油”“一瓶醋”,并添“油”加“醋”般地把我在学校“港台风”的表现做了有声有色的精彩描绘……木讷的、被生活压抑了许久的父亲最终在两位恩师的极具努力的联手吹火下,还是火山爆发了。举起了靠在院墙上的那根寂寞许久的扁担,分毫不差地落在了我的肩上、背上、屁股上,加之“宠儿狂魔”母亲“河东狮吼”的哭喊声,终于让我从一个学校的“笑话”变成了一个全村的“笑话”……
“笑话”过后,我依然崇尚“莫斯科不相信眼泪”,在《三国》《岳飞》《水浒》《吕梁英雄传》等文学书籍的影响下,当大侠,做好汉,成为我的最高梦想;在《武当》《少林》《霍元甲》等武侠影视的蛊惑之下,“少年四大名捕”中的“无情、铁手、追命、冷血”更是让人为之颠狂,心神向往。特别是那一年,全校组织到县电影院观看《少年犯》,更是激发了我扶危救困,打抱不平的“好战”想法!跃跃欲试中,机会终于来了。一个放暑假的中午,当全校同学背着板凳书包等行李,雀跃着从教室鱼贯而出,潮水般地涌向校园,挤向大门之际,突然从校园外面“杀进”一路人马,大约七八个社会青年,手里分别拿着戒尺、铁链子、棍棒之类,迅速包抄了南阳院村一位姓马的同学,一个整天跟在我的屁股后面拜我为师的同学。原来是他得罪了同班的一个同学,而这个同学就是当地董原村的一个“坐地虎”,于是惹来了一场校园内的“江湖纷争”。看到“徒儿”遭一群人殴打,“师父”岂能袖手旁观?于是,穿着背心,光着膀子的我奋不顾身冲入了群殴之中。脸上、背上、腿上顿时受到鞭子、棍棒雨点般的攻击,在左冲右突中,睁眼一看,“徒儿”早已逃之夭夭,留下“为师”一人与七八个人硬扛,而周围看热闹的同学越挤越多,竟无一人上前……
经历过初二的一场战斗之后,那倔强脸上的“一道道山来一道水”便引来了母亲撕心裂肺的追问,在我沉默无语的对抗中,一向疼着我,由着我,让着我的母亲一反柔弱的常态,再三要求父亲给我异地转学!在母亲“霸权主义”的高压政策下,我“背馍”的战略方向被迫进行了一次人生大调整,由原来一群人轰轰烈烈的“北上”改变为独自一人沿着村北干渠“东征”!大踏步地跨出了学张乡的疆域,掉头向东走进了城关镇刘源中学!唐僧取经还有师徒四人,而我背井离乡的求学路上竟独自前往。少年孤闷油然而生,校园的门是陌生的,墙是陌生的,一草一木是陌生的,男男女女是陌生的,即便讲台上“子乎者也”是陌生的,“XYZ”是陌生的,“勾股定理”是陌生的,所有的“杠杆原理”“参照物”都是陌生的……更让人无语的是上学第一天,就连那个翻墙进校园把我拦在学校大门前练架的“校园凌霸”更是陌生的!在刚刚放学颇为壮观的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围观中,我处在一层又一层,层层包裹的圆心,像一只被人观赏的猴子,那个皮肤黝黑、四肢发达、身体很强壮的痞子一下子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准备给我摔个嘴啃泥,来个下马威!“妈的,在董原刚被欺负,在刘源还能被你再欺负了?”心里想着,反手抓住了“黑娃”的两只胳膊,开始了“草原式”的抱摔大赛……“黑娃”急了,从来都是“只有他欺负人,没人敢欺负他”……今天,世道怎么变了?周围的同学们都吃惊地瞪大眼晴,哪来的“憨憨”?敢跟赫赫有名的“黑娃”动手,不想在学校待了吧?俗话说无知无畏,数十个回合下来,他扳不倒我,我亦扳不倒他……在激烈争斗中,校长闻讯而来,“黑娃”才又翻墙而走,大家才作鸟兽散。奇怪的是经过这一次“杀威棒”之后,在刘源中学再无寻衅滋事之徒上门挑战!
“以战止战”给我创造了一个“和平”的学习环境,我逐渐开始适应了这个陌生的地方,适应了这里操场上堆满的玉米杆,适应了这校园柏油路上的棵棵梧桐,适应了这个校园食堂蒸出来发得像面包似的玉米馒头,还有那一勺子盛满我洋瓷大碗的南瓜饭,适应了这里有一个整天披着件军大衣,叫“武林”的帅帅的“校园盟主”,领袖似的带着一帮男生去追求校园最美的“校花”,适应了两个裸露的胳膊上满是极重的汗毛,唇边长着比男生还重的胡须的女同桌……在适应中,我慢慢地喜欢上了这个学校,喜欢上了这里的每一位老师,尤其是他们独特的教学理念,灵活的教学方式,幽默的讲授表扬,都让人大开眼界。特别有幸的是遇到了一位年轻的音乐教师——史诗般的男神!
依稀记得,这个刚刚毕业分配过来的薛老师是城关镇西垆村的。衣着不俗,相貌不俗,谈吐不俗,个子挺拔,乌发略卷,剑眉朗目,皮肤白晰,身材板正,线条硬朗。上着一件刚刚时兴的文化T恤,下穿一条青春十足的牛仔裤,走在人流涌动的师生队伍中,那掩饰不住的独特气质总是光芒耀眼,自带流量。由于薛老师带的是音乐课,一开口,那从八块腹肌流淌出来的男中音绕梁掀瓦,极具磁性,让人为之一振,精神亢奋。薛老师举手投足英气十足,眉宇间充溢的激情,嘴角永远上扬的微笑,节奏带入感很强的教学方式,总能把课堂氛围推向高潮!记得第一课,便教了两首流行歌,一首是《故乡情》,另一首是《敢问路在何方》。旋律好听,曲风醉人,特别是当时正在播放流行的西游记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更是豪迈雄壮,令人热血沸腾!即使我这个乐盲,每首歌学它千遍万遍,依然跑调的不慌不忙。然而,在薛老师三言两语的启发下,便能打开你的思想症结,去掉了你学不会的恐惧。比如《敢问路在何方》最好听最高潮也是最难换气最难唱的那部分“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他就别出心裁打节奏,教我们“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不到半节课,简洁明了的教学法使我们惊奇地发现,个个都是“蒋大为”,人人都是“李双江”……为此,我们每星期总盼着音乐课,总想见到薛老师!
对于薛老师的喜欢和崇拜不仅于此,更在于他兜里有掏不完的“才华横溢”,不是今天拿一把笛子,明天带一把二胡,就是改天又扯出一只箫来,总能给人带来“应是仙人狂醉,把白云揉醉”让女生尖叫,让男生发狂突兀其来的惊喜……
然而,这些又算什么呢?记得某一堂音乐课上,他给我们做了极具精彩的口琴表演课堂秀,那淙淙流淌的音符再一次抓住了我们青春躁动的少年心,我深深地爱上了那便于携带,又随时随地能够演奏歌曲的这一“轻骑”小乐器,看着班上的同学纷纷拿出了用手绢小心翼翼包着的精致漂亮的“天鹅”牌重音口琴,我疯狂着魔了,吃饭想,睡觉想,多么渴求有一口自己的琴加入薛老师倡导组建的校园口琴培训队。
可是,二十多元的天价巨款,成为横亘在我的现实和梦想之间的一座大山!一个身无分文的穷小子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岂不是痴人做梦?找一家之主的父亲,父亲除了一顿责打,我又能讨得什么好呢?找母亲,找极好说话,又千方百计愿意满足我的母亲!可母亲为我求学,已经借遍了全村,透支了所有的信用脸面,二十元钱,一年的学费总额,这么一大笔钱,我又怎忍心再去折磨我那可怜软弱又好强的母亲?可欲望最终还是让我变得无耻无赖起来,一暑假,忘了象棋,忘了作业,扔了草筐,罢工在家,整天坐在母亲的织布机前,唉声叹气,一副生无可恋的怂人样子……母亲低着头,苦着脸,始终一言不发,麻木地接线甩梭,在经纬交织中,咔嗒、咔嗒的织布声送走了我们母子相对无言的一个个尴尬的日子……
一晌晌,一天天,在母亲没日没夜咔嗒咔嗒的织布声中,我渐趋绝望,不再幻想。就在暑假过后开学的第一天午饭时,就在我伸进馍袋取馍的那一刻,我内心一震,一沓压在馍袋最底部足有二十元的钞票让我泪流满面……
从此,校园星空下的操场上,故乡明月下的村口旁,总有一个衣衫褴褛的青涩少年,手持一把明晃晃的口琴或站或坐或躺如痴如醉地吹奏着“少年维特之烦恼”……
(作者单位:运城公路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