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A4版:文苑

风匣的记忆

李文晓

  •   风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家家户户一日三餐由凉变热,由生变熟,送风旺火的木质工具、灶台物件。我家有两个风匣,一大一小。大的在屋里放着,紧挨炕头下的蒸馍锅灶,轻易不搬动,主要用于蒸馍和人多时候做饭用。小的在屋外院子的饭棚放着,可以随便搬动,主要用于小锅灶,炒菜、烧水,有时摊煎馍、烙饼,过年时生火锅也会用它吹火。
      大风匣什么时候做的我不记得,也许比我的年龄还大。我的印象中,它一直就在大锅灶那儿放着,上面压了四块老砖头,砖头上放了一个柳条篮子,里面有蒸馍用的馍橛子、布条子、锅铲子等等,和蒸馍做饭有关的杂物。我们家人口多,烧火做饭是件挺费劲的事,尤其是蒸馍馍,三天就得蒸一锅,这个大风匣无疑肩负着重任。
      小时候,帮助母亲拉风匣烧火是我的任务。坐在板凳上,脚蹬着风匣,两手紧握风匣的拉杆,身体前倾后仰,咚嗒,咚嗒,伴着大风匣沉闷的声音,锅灶里的火焰就窜出灶口。灶上的大铁锅,慢慢会有蒸气一丝一丝飘出来。这时,我会有点疲惫,风匣声渐渐小下来,火焰也随之回到灶堂。母亲会不失时机给我鼓劲:“马上就开锅了,可不能停下来,一停三不开。”我不敢懈怠,立马加快速度,咚嗒、咚嗒声又急速响起。
      当我满头大汗,两只胳膊困乏无力时,那蒸汽终于飞腾起来,钻出锅盖的缝隙,一股接一股爬向土窑洞的高处。这时,母亲就会说:“我娃厉害,歇歇吧,快去擦擦头上的汗。”于是,母亲收拾完案板上的活,接替了我,不紧不慢拉着风匣。
      母亲是家里拉风匣最多的。她把对家的责任和儿女亲情,全融入了日常的烟火尘埃里。那些艰难日子,在母亲的期许和慈爱中度过,现在想起,依然温暖如昨。
      人常说,物尽其用。大风匣在我们家不仅用处使尽,简直不堪重负了。作为全家一日三餐不可缺少的重要工具,它有时也闹情绪。这不,面条已经下了锅,但等大火沸腾,风匣突然变得有气无力,任凭你再使劲拉动,它也只是气息奄奄。眼看一锅面条就要变成浆糊,只好紧急搬来了近邻大老舅家的风匣救急。
      过去,有一种木匠专门做风匣。他们走村串户,挑着行李。一头是个有架子的木箱,箱子里放刨刀、墨斗、曲尺等小的东西,架子上有各种工具,锯、刨、刀、尺、斧、凿、钻,一应俱全,另一头则是铺盖卷。别的生意人,走到哪儿都要吆喝;他们不同,把挑子放在人多的地方,或场子边,或一棵树下。人们走过,便知道是做木匠活的。有人走过挑子时,他会说:“做风匣了。”那口音是河南的。
      有一天,父亲就领回来个做风匣的木匠。
      推开土围墙的柴门,那人挑着挑子就进了院,把木匠挑子放在核桃树的荫凉下,用黑黑的草帽扇着风。虽看不出具体年纪,但也比父亲要老许多。他上身着对襟蓝布小衫,下身黑色裤子,一条裤腿挽起来,脚上的布鞋早分不出颜色,没有袜子。父亲递过板凳,他谢过坐下。我送上一碗水,他朝我咧了一下嘴,接过一口一口喝下去。
      我和父亲把一些木料翻出来,这些全都是父亲多年积攒下来的,大大小小,长长短短,薄的厚的,各种各样的木头、板材。老木匠拿着曲尺,翻拣木料。他仔细分辨那些杂七杂八的木头,挑选有用的放在一边,该截的截,该平的平,锯子刺啦刺啦,刨子呜哇呜哇,斧子咣当咣当,一时间,木工的家伙儿声,在核桃树荫凉下响个不停,惊飞了树上的麻雀,也吸引来不少孩子围观。
      那时的我对他做木工活好奇,又带着几分期待。我在想,新做的风匣会是什么样子呢?就常常围着他看。他逗我说:“给我当徒弟吧,教你学木匠。”我说:“是不是也要挑着你那挑子,去很远的地方,我挑不动怎么办呀?”我的话惹他一阵哈哈大笑。我问道:“你做的风匣,会不会比我大老舅家那个还好?”他说:“是个什么样的呢?搬来我瞧瞧呗!”我扭过身,便去大老舅家,搬来了那个小小的,却威力无比的风匣,放在老木匠的面前。
      老木匠盯着风匣,一时愣神了,端详了好大一会儿,又俯身仔细察看。看着看着,竟老泪纵横,扑在那风匣上面,边抚摸边说:“师傅啊,我见到你了……”
      他把那风匣翻过来,先看风匣拐子,老人戴着花镜,在手握的竖杆底下仔仔细细看,用手搓磨着,渐渐显现出个和周围木质颜色不同的圆形,那圆形中有植物自身结构的纤维点,是竹子。老人说:“师傅的标记就是在这里嵌个竹钉子。”他又抽开上面的盖板,在推拉板上寻,固定风匣拐和推拉板的两根拉杆顶上,也是两根竹钉子,斜面的,上头厚下头薄,越拉越紧,把推拉板固定牢牢的。他说:“只有我们家传的风匣是这样的”。
      这时,大老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走过来,也回忆说,当年做这个风匣的,是个小个子老头,长方脸,红脸膛,喜好吼几声豫剧戏里包公的老唱段。
      “亲人哪……就是俺的师傅,也是俺的老岳丈”。
      老木匠认准了师傅做的风匣,像见了亲人一般,便“咚”地一声跪在风匣面前,连叩三个头。我们一时都惊呆了,父亲忙拉他起来。老人止住哭泣,擦了擦脸上、胡茬里横流的泪水,坐在板凳上,向我们讲起他的往事。
      原来,他的老家在河南南阳,家乡发大水,房子倒塌,父母和弟弟都被洪水冲走了,至今下落不明。因为遭灾,他只得跟师傅四处流浪学艺,后来师傅可怜他是孤儿,就把独生女儿许配于他。师傅年老不再出门,他便挑起木匠挑子走村串户,挣钱养家糊口。师傅去世后,他曾带着老婆出来,前几年老婆走了,生养的姑娘得了痨病,没几年也跟着老婆去了。他叹息一声:“少时孤儿,老了又孤单,我就是个苦命人啊。如今,也只能靠这木匠手艺,换一碗饭吃,苟且活命”。
      老木匠家传三代都只做风匣,人称“小旋风”。到他手里,本姓孙,自称“孙旋风”。
      “孙旋风”在我们村,因为做出好使耐用、精细小巧的风匣出了名,在我们村接连做了好几个,邻村也有几家慕名来请。再后来,他便到更远的一些村子去做风匣,一时间,在我们那一带名头很响。
      别小看做风匣。人常说,立木建房不算啥,就怕木器会说话。小小的风匣,做工繁琐复杂,要经人千拉万推,久经耐用,和那不动的物件相比,更见功力和技巧,只有技术顶尖的木匠师傅才敢问津。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广大的农村,经济发展落后,人们生活困难,缺吃少穿没柴烧。拣拾柴禾,树叶、树枝,茅草,干湿不论,全都用来烧饭,这就离不开风匣为锅灶助燃。每到饭点,家家户户就传出风匣的“呱哒——呱哒”“咚嗒——咚嗒”“咕嗒——咕嗒”的声响,有的拉得紧急,声音短促,有的拉得缓慢,声音悠扬,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全村上下,响成一片,像一曲曲唱响在农家小院、幽静村落的欢快乐曲。
      “孙旋风”为我家做的那个风匣,“呱嗒呱嗒”响了好多年,母亲时常夸这个风匣好,用过多少年,还是那么好用。父亲后来和我说起时,总是满满的怀念,说那老木匠后来不知道怎么样了,回忆起“孙旋风”的悲苦身世,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不由一阵唏嘘……
      至于我们家的两个风匣,因为有“孙旋风”做的那个小风匣适时接班,大风匣不久就散了,彻底退了岗。而小风匣在用过好多年之后,一次被落下的炭火烧坏了风嘴。再后来连续几次搬家,最后也不知丢在了哪里,总归是找不见了。我坚信,它只是烧坏了风匣嘴,其它都完好无损。
      随着时代发展,风匣渐渐被电动鼓风机取代,再后来,人们用上了沼气、液化气、电磁炉,现在农村正在推行天然气,风匣真正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远离了人们的视线,只能在历史博物馆,或是旅游景点的农耕文化展览中才得一见。
      风匣,留给我太多童年的回忆,一个看似简单的做饭送风工具,却像个会说话的人,伴随着一日三餐的烟火,送走多少难忘的岁月,倾诉多少酸甜苦辣咸的人生故事。它更像一部厚重的历史大书,记载着过往生活的点点滴滴,成为珍藏在我心中永远难以忘怀的记忆。
      上次旅游,见到商店竟有风匣工艺品。我不由眼前一亮:这是个精美的小风匣,红木做的,巴掌大,各处皆可活动,轻轻拉起来,响声叮当,风嘴里还有微风。
      想想,风匣由实用器物变成个玩意,有几分悲凉,也有几分欣慰,毕竟它还在人世间,要给人们留下个念想。只是那些真正做风匣的人,再也不见了。

      (作者单位:平陆县交通运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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