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90年代初期,我在家乡读大学。宿舍的老六来自四川郫县,每次春节开学返校,他都会带着一坛子豆瓣酱,就是现在川菜少不了的郫县豆瓣,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底下,唯恐检查卫生的辅导员看见。
老六人长得精瘦精瘦的,性格却大大咧咧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家谱上,祖上从陇西逃避战乱到天府之地,哥们是真正的西北汉子。”的确,从他身上几乎感觉不到南方人的精明。唯独豆瓣酱,老六只是在开学第一周让我们尝尝鲜。那么大一坛子豆瓣酱,他每次都找个空罐头瓶,洗干净筷子,从坛子挑出来,吃饭的时候吃几口,几乎不让我们哥几个动,更不会再让我们品尝了。室友们觍着脸被拒绝几次后,心里都暗暗地骂“南方人就是吝啬、小气。”
四年下来,我们也习惯了,最后到吃散伙饭时候,老五借着酒意质问,老六当时就哭了:“望家乡路远山高,到北方求学生活差别太大。”郫县豆瓣酱,是老六家乡的特产,从小就特别喜欢,但读大学前家里很少吃。老六自幼丧父,日夜为生计操劳的母亲哪有时间做酱。老六读大学后,母亲提前三个月,就动手煮胡豆、拌面粉、发酵、翻晒;白天翻缸、晚上露放,当豆瓣变为红褐色,加入碾碎的辣椒末和盐,混合均匀,最后经过不少于100天的贮存发酵,才能做成。现在想起来,老六每次吃母亲亲手做的豆瓣酱的时候,肯定是特别想家,“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徒劳问归路,峰叠绕家乡”,老六作为穷学生,暑假还要再在打工,每年只有春节回一次家。到“五一”前后,北方天热起来,老六每天都会担心豆瓣酱变馊。可老六每天担心,每天都吃得津津有味。确实,一个宿舍八个人,只有老六和老三来自外省的,老三是隔壁省份的,生活习性差不多,老六家可是真远,年少轻狂的我们难以理解老六的乡愁和思念。
对于老六一样远行他乡的学子来说,故乡永远是记忆深处藏得最深的那个词,无论它曾经的面目如何,远赴他乡求学的学子的骨子里总是打着它的烙印,不管你愿意与否,它总是挥之不去,像与生俱来的特质,流淌在远行人的血液里,静静燃烧与沸腾。
大学毕业后工作是在戈壁深处的军营。一群单身汉,每天都在食堂混。食堂的伙食“千年同一回”:早餐馒头稀饭,中午米饭,晚上是面条或者馒头。文化站有个姓秦的技师,每天中午都多要一份米饭,晚上吃着中午留下的米饭,就着自己带着豆瓣酱。仔细一看,也是郫县豆瓣酱。再一打听,老家也是川人。
一个闷热的夏夜,与秦技师在戈壁滩相遇,虽然经常见面,但没有深交。借着会餐后的快意,坐下来就聊起天,老秦谈起自己远在家乡的妻子,“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老秦负责电子器材的保养和维护,在保证单位器材时刻正常运转的情况下,还要去3人以下的点号去维护和修理。因为部队的点号多,休假的日子难以保证,经常是一年一年都回不了家。妻子从老家邮寄点自己喜欢吃的豆瓣酱,餐餐米饭拌酱,也是一种寄托和想念。年过半百的老秦肯定明白年少轻狂的我理解不了“一别家山音信杳,百种相思,肠断何时了”,现在看来他只是把我当作一个倾听者。“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的确,无论游子的行程走得多远,只要被溪水浸润过的心灵,都会牵挂故乡的明月,都会深深怀念故乡泥土的芬芳。那天的我,看着这位鬓角发白的老前辈,沉寂在对故乡的思念和对家人的牵挂中,思绪万千,不知道如何去慰藉这位值得尊敬的军人,只是在心里默默地送上一束幸福的祝愿。
以后的日子,我和老秦俩人经常在戈壁滩的夜晚见到,相视一笑,就默默坐着,什么也不说。
再后来,我转业到妻子的原籍。孩子小,单位事情多,回老家的日子总是少之又少。偶尔回家,也是匆匆回,急急返。火车站总是流泪的场所,相逢与离别,牵动着不能忘怀的过往,牵动了无数的愁肠。多少次的相逢与离别,加深了对故乡的思念与牵挂。遇到自己心情不好、单位工作不顺的时机,更是经常想故乡的人。“夜闻归雁生乡思,病入新年感物华”,慢慢地从心灵深处理解了大学的老六、部队的老秦当时的心态。随着川菜和火锅的遍地开花,我对豆瓣咸菜的喜好逐日增加,豆瓣酱也成了我的日常下饭佐料,舌尖上的感觉慢慢变成故乡的代名词。
“家乡安处是,那独在神京?”吃着外省的豆瓣酱,莫名其妙地思念起我的故乡。有人曾经说:故乡,是游子用心中的泪酿造出来的陈年老酒,搁置年代越远,放置时间越长,酒的味道就有醇香。也是,吃着豆瓣酱,就着思念酿造的酒,岂不快意人生。“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想念远方的亲人啊,时间却将这种怀念拉得无限长!
和武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