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乡土文化

雪将至

  •   女儿上小学了,对许多事物都感到新鲜好奇,就像十万个为什么、每天问个不停。晚上睡觉前,她问我什么是一氧化碳?哦,一氧化碳,呼吸道吸入会中毒……
      一氧化碳中毒,这几个字让我想起了那一年……
      那一年雪特别多,刚入冬就下个不停,洋洋洒洒,天很冷。旧南街小学的院子已经拆迁了大半,仅剩一排西房从南到北大概七八间的样子,这里住着的有街上摆摊儿赚生计的夫妇,有学校买不起房子的老师,还有为了陪伴孩子读书临时寄住的乡下人。房子很旧,远远望过去,感觉皑皑白雪随时会压塌它的屋檐,灰砖砌的墙壁还算笔直,也是这直挺的灰色给了人们少许安全感,总能撑住歪斜的屋檐熬过这个冬天吧!
      窗户朝东开、窗棂上的蓝漆时间久了分化的斑斑点点、一些大的斑块边缘卷曲、轻轻一碰随时碎成渣,落了漆的木框有点变形,窗台间裂着细细的缝隙,这缝隙专招寒风,刺骨的风钻进来刺骨得冷。门框更糟糕,半边脱落下来,不使劲往起蹬一下它是合不到门槛上的,每次蹬门的时候总是发出抖动铁皮般的“咣当”声,还要小心门上四块摇摇欲坠的玻璃。
      因是寄居,这房子被做了隔间,格局很不规整,有的窗户被隔在了两家一家一半,有的一进屋就是半间厨房,地上放着洗衣服的铁盆、做饭的铁锅还有起夜的痰盂,墙壁上的石灰所剩无几,露出泥坯和无数大大小小的孔洞,这壁墙冬天码放着整齐的煤球,倒也无所谓,只是到了晚上能听到老鼠窜来窜去到处找吃食。可笑,哪有多余的食物让它偷?里屋好一点,上一家住户用纸浆吊了顶,墙壁也粉刷了一番,摆两张床,再贴些挂历纸,也还算温馨。
      那一年,我和母亲就住在这里。
      寒冬到来,感觉这屋子的墙壁都比别人家的薄,到处都钻风,母亲冷、我更冷,于是母亲使劲加炭,想让这炉子烧红火好半夜不用起夜。炉子上面的炉圈大大小小叠加在一起并不严实,能从缝隙看到通红的炭火,有时风大也会把烟囱的烟顶进来,顺着炉圈冒得满屋都是,呛得睁不开眼。冬季的夜很长,我和母亲总是挤在一张床上等天明。
      夜空还未褪幕,恍恍惚惚上早自习的闹钟就响了,可这响声伴着母亲的叫声仿佛很遥远听不真切,就像头上罩着玻璃罩,隐约传来母亲催促我起床的责骂声,我想睁开眼,可脑袋嗡嗡地响,不多会儿母亲的责骂变成了呻吟:“头疼、头晕……不能动弹……”断断续续。我想着不能让母亲生了病还着急,使劲挣扎着坐了起来,脑袋还是嗡鸣声不断,我下床穿鞋的一瞬间突然眼一黑栽倒在地上,然后就听到母亲在大喊:“不好,煤烟中毒,儿啊,快往外跑!”这次听真切了,我连爬带滚挣扎到门外,脑袋此时是有意识的,因为我清楚地记得开门的时候使劲蹬了一下,蹬完还回头看了看门上的四块破玻璃,心想别蹬碎了。
      门开了,一地大雪、白花花的晃眼,扑鼻而来的冷空气把我直挺挺地摔在了院子里。一会儿,母亲也出来了,看到倒在雪里的我,她想把我拽起来,可是力气不够,只觉得刚要起来的身体不受控制,又“扑通”掉了下去。母亲边哭边喊人,又拽我,但还是“扑通”倒地,朦胧中看见母亲跪在雪地里,疲软的双手紧紧拉着我,我一动不动地彻底昏了过去。后来像是邻居出来了,有人掐我人中,有人背起我就走,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清醒了,只是浑身无力,我爬在坚实的后背上,闻味道就知道这是隔壁卖烩面的三儿,母亲扶着我在旁边小跑,我想下来可动弹不了,想说话又发不出声音,可我心里一直记着一个电话号码,我想等天全亮了一定要打过去,告诉父亲我经历了什么,想着想着又觉得好久没在这么宽厚的背上爬过了,像极了小时候父亲的臂膀,不知不觉就哭了起来,想哭又不敢大声哭,不哭又实在忍不住。听到我嘤嘤的哭声,母亲终于松了一口气,告我别怕,马上到医院了。三儿走得更快了,双脚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响,他顾不得脚下打滑,就像背着自己的女儿一刻不得耽误。母亲却在我哭出声后,双腿一软蹲在地上好久才又追上来。到了医院我差不多已经全好了,医生给吸了半小时氧让回家休息。回去的时候,母亲专门买了一罐橘子罐头给我“养病”。我没想到还没来得及给父亲打电话,这么惊心动魄的生死劫就安然度过了,心中居然有些闷闷不乐。
      那一年,这绝对是件大事!
      多年后,我一直回想,母亲是怎么在同样中毒的情况下一把就把我从雪地里拽起来的?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她喊醒邻居帮忙的?这大概就是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吧!还有平时不打交道的烩面三叔,他估计摆夜摊才刚刚睡下,闻声而起救了我一命。说起来不大不小也算救命之恩,只可惜搬迁后再无缘相见。
      但这恩情在我心里一辈子忘不掉,以至于许多年过去了,只要一下雪我就能闻到烩面粘在衣服上的味道,淋了香油洒上芫荽的热滚滚的香,就是那年凌晨那宽厚臂膀的味儿道。那排破旧房子和房子里的人们在这雪景里随着这股味儿鲜活了起来:隔壁仙婶又站在雪地里敲着窗户给我家送羊汤;卖馄饨的大娘卷着围裙急匆匆地从门前经过;还有夜里窸窸窣窣的老鼠声,这些像是刻在了片片雪花上,年年飘落到我的梦里,那年月里,人苦、日子苦,但心是甜的。
      我长长的故事终于把女儿哄睡了,偶尔吱呀呓语,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也不知道她梦到了什么。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翻看日历,冬将至,雪将至,又是一年雪飞时,只是苦日子永远留在了记忆里。

    景春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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