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生于清光绪四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那天雪花纷飞,故取名李雪花。
奶奶没有留下什么遗物,只有一张二寸黑白照片。逢年过节,我打开相册与奶奶见上一面,她慈祥地坐在小板凳上,眼睛因失明而深陷,手里拿着块布手巾,面前摆放着她常用的喝水瓷壶。恍惚间,我又回到几十年前……
我十七八岁时,一天下地回来,父母亲高兴地对我说:“城里来了个照相人,给你婆婆(奶奶)照了张相!”我问:“你们照了没有?”父亲说,“钱不够,没照,你婆婆老了,先给她照。”没料到父母亲错过了这次机会,再没照过一张照片,成为终生遗憾。
奶奶性格温和善良,却遇到个恶婆母。婆家日子不宽裕,娘家生活稍好些,便常接济她,捎些吃的都不敢让婆母瞧见。婆母坐在家,媳妇们大气不敢出,大步不敢迈。吃饭时,男人吃干粮,女人喝菜汤。
有一次,奶奶娘家给捎来一布袋玉茭炒面,奶奶不敢带回家,悄悄藏在大门外破羊圈的一捆玉茭秆里。等婆母串门去了,妯娌俩才取出炒面,正吃着,婆母回来了,她看见媳妇成了“白胡老汉”(炒面粘在嘴角的比喻),二话没说,跳到跟前,就用手乱抓媳妇的嘴,直抓得她们满嘴流血,还恶狠狠说:“叫你再偷吃。”奶奶每次讲起这伤心事,总是叹着气说:“那会儿的男人就知道怕父母,不给媳妇做主!”
奶奶从媳妇熬成婆婆后,没当“封建婆”,待媳妇似亲闺女。我婶婶是童养媳,九岁来到我家,是奶奶一手把她拉扯大的。早起为她梳小辫,夜晚为她盖被子。数伏天怕她上火,给她熬绿豆汤;数九天怕她受冷,让她睡在炕中间最热的地方。有一年赶庙会,婶婶没有新衣裳,哭着不出门。奶奶急得团团转,翻箱倒柜,找出娘家当年陪送的嫁妆,一块多年舍不得用的花格格布,给婶婶做了件合身的花布衫。婶婶常对我说:“你婆婆(奶奶)心好,待我可亲哩!”我觉得奶奶与婶婶像母女一般,同吃一锅苦苦菜,同喝一碗蜂蜜汤,同住一间茅草房,冒着风雨种庄稼,流着汗水迎丰收。我从小没了娘,是婶婶抱大的,常与奶奶、婶婶睡一盘炕上。奶奶爱看戏,会讲戏文,夜里吹灭灯,我和婶婶轮番缠着奶奶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
闲时,奶奶常提起爷爷。爷爷比奶奶小几岁,勤劳能干力气大。别人赶毛驴两人抬的驮,他一人就能举起来。春天种玉茭,需要一人扶犁一人点籽,他既扶犁又点籽,一人干了两人的活儿。
爷爷想以迁坟来改变家庭困境,新坟地选在瓦窑上,他从很远的山上移来小松树,培土浇水除虫,小松树绿油油地长高了。有年秋天,地主家的羊群啃坏了小松树。爷爷急了去告状,地主站在大街上骂:“马瘦毛长屁眼松,穷人说话没人听。”地主家狗仗人势的羊工头提起鞭杆,恶狠狠地把小松树的枝干全打断了。接着,又把爷爷租的三亩地收走,连一株大核桃树也夺去。这年天大旱,村上请龙王祈雨,众人给爷爷磕头,求他下黑龙洞取水。爷爷无奈,头戴柳条,领着乡亲赤脚赶路,浑身汗水走下几十米深的、冰冷的黑龙洞,结果雨没有求到,爷爷连急带气,第二年得了大病,刚过五十就走了。从此,家务重担全落在奶奶身上,她哭干了泪水,眼睛就看不清东西了,土偏方用了很多,也没能让她的眼睛再亮起来,一根拐棍伴随她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
奶奶生了五男二女。只有大姑、二姑、父亲、叔叔长大成人。叔叔排行最小,体弱多病,奶奶便特别疼爱他。抗日战争期间,八路军进驻我们村,奶奶腾出三间大南房让军队住,全家搬到一间小房里。为此,奶奶胸前佩戴“拥军模范”的光荣花,受到部队表彰。叔叔十八九岁参加抗日游击队,临走时,奶奶对他说:“你好好工作,不要管家,家有你哥,九女(婶婶),给公家多办事,不要跟人家闹别扭。”有一回奶奶生病,叔叔回家看望,奶奶说,“你走哇,我这小病几天就好了,怕误了你工作。”奶奶在家受什么罪,从来不给叔叔说,怕他分心。有一次,县武装部主任和叔叔路经家门口,天下大雨,奶奶留下他们吃午饭。叔叔问:“中午吃啥?”奶奶说:“不知道。”叔叔下地摘了些豆角,奶奶把家里仅有的一斤白面,给客人做了面条吃,剩下一碗面条让叔叔吃,叔叔让奶奶吃,奶奶推给叔叔,她自己吃白水煮豆角。客人发现后问:“你怎么只吃豆角?”她说,“我爱吃这。”客人这才发现奶奶家生活如此穷困,回到县里打发通讯员赶毛驴送到我家一袋小米。
大概在我五六岁的时候,村上遭旱灾,畜缺草,人缺粮。我与父母亲住下院,奶奶与婶婶住上院。一天晌午,妈妈借邻居一升玉茭面,摊成几个菜煎饼。我拿到半块煎饼,想到奶奶,就跑到上院。奶奶正在做饭,我站在锅台边,举起一条菜煎饼往奶奶嘴里喂。后来,奶奶每当说起这事就夸我“俺孙子从小就跟我亲!”有一年春天,我生了重病,发高烧,想吃梨。奶奶找梨跑遍全村,最后在孙家的米罐里,找到一个埋着的黄澄澄、水灵灵的梨。奶奶削去皮,趴在枕头边,一口一口地喂我。
奶奶给予我的太多太多,我孝敬奶奶太少了。尤其是参加工作后,回家次数少了,照顾不上双目失明的奶奶。她拄着拐棍,摸索着走路,厕所在院门口,小路坑坑洼洼,常常绊倒奶奶。我用镢头把高石头刨去,填上松软的黄土,铺平了从家门到厕所那段路。从此,奶奶再没摔倒过。
奶奶早年不吃葱,不吃鸡蛋,不吃肉,以清淡素食为本,衣柜里藏着好多发黄的经书。奶奶不识字,但能讲许多劝人孝敬老人的故事。新中国成立后,在一个雷雨天,小河里涨了大水,奶奶把经书翻出来,叫我抱出去投进滚滚东去的河里。以后,奶奶开始吃葱吃鸡蛋了。到晚年,她还抽起烟来,每天还离不开一盅酒,但还是不吃肉。有一回过节,我们偷偷包了几个肉扁食,掺进她的素扁食里。饭后,我问奶奶香不香,她说:“挺香!”我当下没敢说真话,第二天才告诉她。
奶奶八十三岁那年夏天开始腰疼,后来卧床不起,请大夫看也不见效。奶奶饭量减少,骨瘦如柴,睡在炕上翻不过身,全靠我继母伺候。那时候叔叔全家在太原,请假回来服侍一段时间还得走,我在县城工作,间隔几天回家看看,这年是1960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也无法给奶奶买点好吃的。
临近农历十一月,奶奶病情加重,我赶回家。奶奶的腰部、腿根磨压得都溃烂了,疼痛难忍,需要不停地给她翻身。夜里她口渴,家里没有暖水壶,我披衣起来,用铜勺在火盆上给她烧些开水,再一匙一匙喂她。过了一会,她精神好些,对我说:“死我不怕,就是想再多活几年,看看俺孩往后的前程!”停了停又说,“头几年,你叔让我去太原住,我说给他看家,走不了。如今后悔,就是没去了太原。”这一夜,奶奶与我说的话最多。
第二天一早,奶奶睁开眼用微弱的声音对我说:“你走哇,不要误了公家事。”她病成这样,还惦记着我的工作。我请来村上一位老大夫给奶奶把脉,他悄声对我说:“你不要走了,老人家过不了几天了。”我顿时泪如雨下。
又一个难熬的夜晚,我给奶奶翻了几十次身,天明时分,奶奶低声喊我:“存章,快躺下,睡会。”我躺在她身边,她伸手摸了摸我才放心。我父亲两年前去世,叔叔没有赶回来,有我守在她身边,她就不感到孤单。就在这天早上,奶奶安详地离开了人间……
送葬时,天空下起了鹅毛大雪,天、地、人融为白茫茫一片,奶奶踏着雪花来,披着雪花走,她是漫天飞雪中一片洁白的雪花。
段存章